此后,映月便每天站在院子门口,眼巴巴望着通往城门口的那条路。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了福伯的身影,福伯本有一定的年纪,不过是一两个月的光景,他的头发竟全部花白。去时他衣衫整洁,来时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气喘吁吁,推着一辆平板车,平板车上放着一副薄棺。看到裘映月,福伯便跪倒在地,浊泪横流。他说:“老爷,老爷,他去到洛阳便感染恶疾,人没了!”秦氏闻声出屋,看到棺木,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地。
打开棺木的时候,秦氏捂着两个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看,因为途经多日,尸体早已发黑发臭。映月感觉到母亲湿热的眼泪不断落到自己的脸上。丧事料理完毕,秦氏命映月、映川给福伯跪下磕头。秦氏说:“若不是福伯,你爹爹恐怕就要客死异乡。福伯对裘家的大恩大德,你们一辈子也不能忘。”
映月、映川依母命跪下给福伯磕了三个响头。福伯连连推辞,慌乱地说:“使不得,使不得。”映月磕头后站了起来。她漆黑的双眸直直地盯着福伯,问:“福伯,请您告诉映月,您和爹爹在去洛阳的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像是一夜间长大。福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讲述起来。
裘厚德和王来福离家后,又是乘坐马车,又是渡船,估摸走了许多日子,终于来到了河南府之洛阳县。目之所及,皆是风景秀丽,繁华富庶,一派物阜民丰、欣欣向荣的景象。裘厚德见主仆二人风尘仆仆,满面风霜,疲惫不堪,便对来福说:“反正无事,我们且在这城中盘桓一二日,梳洗休整一番再去寻访朋友便是。”于是,就在洛阳闹市之中寻了一客栈住下。
那日,两人正在客栈用餐,店小二走过来向他们热情推荐道:“我看两位客官像是远道而来,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本店后面设有一混堂,在这洛阳城中可是大大有名,人称之‘小蓬莱’,不知两位客官用过餐后是否要去这‘小蓬莱’里搓洗一番,混堂里还可为客官搓背、梳头、修脚,价钱也不贵,保你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快活似神仙哪!”
裘厚德本来精神萎顿,见店小二如此说,便顿时来了兴致。用餐过后,两人便在一混堂伙计的引领下来到客栈后堂,踏入“小蓬莱”,但见里面客人往来如梭,浴池四壁铺以白石,间为大小相同的数格,一格方丈有余,浴池后为一巨釜,一人专持爨,巨釜与池相通,池内沸汤热气缭绕。裘厚德两人脱去衣物,将之存放在浴池旁的贮衣柜中后,就赤条条滑入浴池中,不一会儿,便觉身心舒畅,精神大振。裘厚德笑对福伯道:“这‘小蓬莱’之名取得好,这么泡上一澡,当真如在蓬莱仙境一般。”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一客人在取回自己衣物后叫嚷起来:“这混堂里有小贼,我的钱袋不见了!”混堂里顿时一阵骚乱。各人纷纷检查自己所带衣物,裘厚德脸色大变,连忙唤来福取来包袱。他打开包袱,见木盒尚在,又连忙打开木盒,两块玉玦完好无损,裘厚德方松了一口气。他在情急之中,并未察觉旁边浴池有一男子多看了那玉玦两眼,便低叹一句:“好玉!”
“福伯,这里到底是鱼龙混杂之地,不宜久留,你我还是速速离去吧!”说罢,两人便起身穿好衣裳后回到客栈的房间中去。
“后来呢?福伯,后来呢?”映月急切地追问道。
“后来……”福伯像是欲言又止,他断断续续地说:“后来,老爷突然觉得浑身不适,头疼脑热并上吐下泻起来,我看老爷病得不轻,便赶紧去找大夫。因为人生地不熟,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我才找到了一个愿意出诊的大夫。等我们赶到客栈,房间门开着,老爷已经没气了,他的包袱也不见了……”说到此处,福伯再次忍不住哭了出来。
“福伯,您再仔细想想,这其间是否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你们是否还见过什么其他人?”映月自小心智早熟,她总是觉得父亲死得有些蹊跷。
经映月提醒,秦氏也说道:“俗话说客不离货,财不露白,老爷竟然如此大意,在混堂这样的地方查看传家宝物,只怕被坏人盯上了也未可知。”说完,也抹起眼泪来。
福伯熬不过映月的苦苦哀求,便思索了一会,方慢慢说道:“有一日,我们在客栈用茶,当时隔壁桌上有一对主仆,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衣着打扮甚是华丽,他们走过来与我们同坐,那主人说在澡堂无意见到老爷的玉玦,十分喜欢,愿出高价买下,他们多次纠缠,见老爷实在不愿割爱,才就此作罢……”
映月一听,连连追问:“那人是谁?他又是什么人?面目有何特征?”
来福叹气道:“那人大概是一个过往商人,抑或是一个官宦人家,我并不知他姓甚名谁,只记得他身材魁梧,剑眉入鬓,鼻如悬胆,面色白净,气度不凡。”
“福伯,我求您了,您再仔细想想,好吗?”映月不依不挠。
许久,来福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那日在澡堂我扫过他一眼,他的背部似是刺了什么图案,像是……一头猛虎?还是一头豹子?”福伯无奈道:“其他的,我真的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映月失望不已,虽然她的直觉告诉她,福伯口中所说的这个人与父亲的猝死有着莫大的关联,可是寻找这个人,便如大海捞针、水中捞月一般,难如登天。
失去了父亲这根顶梁柱,裘家便迅速破败了下去。不久之后,福伯便意欲返回青州老家,临走前,秦氏垂泪送别:“您在裘家多年,裘家本应给您养老,只是孤儿寡母,委实艰难。”“夫人,您什么也不必说了,老奴明白。”福伯突然嚎啕大哭,跪倒在地,拜别离去。再后来,兖州旱灾,盗贼四起,民不聊生,秦氏见此处不得安生,便变卖薄产,提儿挈女,一路流亡到了济南。这一路,霜风苦雨,刀剑相逼,秦氏终日以泪洗面,有一日那眼睛竟流出血丝来,不久便视物不清乃至完全失明,到此,十三岁的映月柔弱的肩膀便挑起了赡养母亲和抚养弱弟的重担。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有一刻对父亲的死忘怀,她凭着记忆把玉玦的模样描摹于纸上,每到一处便询问玉玦的下落。她记得裘厚德跟她说过:玉石是有灵性的东西,若然有一天丢失了,它也会在冥冥中召唤你。找到了玉玦,或许就找到了父亲死亡的真相。整整五年了,她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天,她得来全不费功夫,裘家的玉找到了裘家的后人。
她的手紧紧地按住叶星辰亲手给她佩戴的玉玦,深怕它再次消失。另一块呢?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集古堂”三个字!
是的,集古堂,另一块玉玦极有可能就在叶家的集古堂当中!叶星辰的父亲?叶大人?过往商人?官宦人家?剑眉入鬓?鼻如悬胆?面色白净?背有刺青?
裘映月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她大汗淋漓,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般。
“月儿你终于醒了!”是母亲的声音。秦氏拿着丝帕摸索着要给女儿擦汗,映月像是忘了母亲看不见,慌忙把玉玦藏于亵衣之内。
“月儿,你都睡了一天了,好在烧已经退了。”秦氏说。
映月突然想起了叶星辰所说的提亲之事,赶紧披衣下床,她对秦氏说道:“娘亲,我有急事需回程家,我已经没事了,您不必挂心。”说完,就匆匆赶回了程家。
踏入锦心阁,映月便感觉到气氛的异样,小柔伫立于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程可心呆呆坐在椅子上。
“小姐。”映月轻轻地喊了一声。
“你回来了?”可心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又问:“你的病可好了?”
“小姐费心,映月已经没事了。”映月心里有种莫名的忐忑不安。
“小柔,你出去。”可心突然说。待小柔出门,可心方说道:“叶家来提亲了,你知道吗?”
“映月听说了。”映月低声道,并不敢看她。
可心死死盯着映月道:“你才刚回来就知道了?那你又知道不知道他指明要你陪嫁?”
映月低头,她不忍骗可心,只好说:“我知道。”
“映月,你我情同姐妹,今日你给我一句实话,你和叶星辰有没有私情?”可心的话里有微微的颤抖。何谓私情,两情相悦才叫私情!映月几乎是脱口而出,斩钉截铁道:“映月发誓,绝对没有!”
可心一听,原本冷如冰霜的脸色有所松动。她像是不放心,又追问一句:“映月,你喜欢他吗?”
“不,我不喜欢他。”映月脑海中浮现了程璟昊的身影,她的心无端地痛了起来。
“那,那他,他,喜欢你吗?”可心屏住了呼吸。
“我,我,我不知道。”映月低声答。
可心轻轻地笑了起来,可是那笑竟是比哭还让人难受。“我何必多此一问,我不是知道答案了吗?只是这么多天了,我却像个傻瓜一样,我一直以为他只喜欢我一个……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映月,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他,你喜欢的又是我二哥,你不会答应我爹跟我一起到叶家去的,对吗?”可心大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映月,映月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小柔进来打断道:“小姐,老爷差人过来说,让映月姐姐过去一趟。”
可心眼眶微红,对映月挥手道:“你过去吧!”
映月一见她如此情状,差点落下泪来,只是拼命忍住,转身走出锦心阁。
到了大堂中,程展鹏屏退一众下人,只留映月一人跪在大堂地面中央。
只听程展鹏说:“叶家派人上门向小姐提亲,我答应了,我想让你和小柔陪同小姐一起到叶家去,映月你可有不愿意?”
映月心里一颤,这种事何尝由得她?便抬头回道:“映月是程家的人,凡事但凭老爷吩咐,没有愿意与不愿意之说。”
程展鹏突然叹了一口气道:“老爷不是个糊涂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直到今天,我都记得第一天看见你的时候,你衣衫单薄,在寒风大雪中瑟瑟发抖,可是你的眼神却是那么地倔强。”
映月不语,程展鹏又说:“昔日你母亲病重,现在她身体可好?”
提起过往,映月额头贴紧手背,给程展鹏磕了一个响头,说:“我母亲现今身体康健,映月一家多得老爷照顾。老爷对映月一家的大恩大德,映月永世不忘。”
程展鹏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把映月扶起来,说:“映月,可心是老爷心头的一块肉,把她嫁到叶家,我也是万般的不舍和担心。小柔年纪还小,可心又心思单纯,你素日便是聪慧谨慎之人,今天我把可心交付给你,日后在叶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能够像今日在程家一般,关心她,保护她,别让她受一丝伤害,你能答应老爷吗?”
映月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刷刷往下流,她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
程展鹏别过脸去,他明知映月和璟昊有情,却仍然一意孤行,把映月指派为可心的陪嫁。因为他是个商人,他有他的私心,他的全局,他的家族大业,他的情不得已。对可心或是对映月,他都有着一种别人无法体会的愧疚之情。
就在可心出嫁的前一天晚上,程展鹏曾独自到了可心的房中,他把可心揽在怀里,他说:“孩子,你若不愿意嫁,为什么不来告诉爹爹?”
可心眼睛一红,她把头伏在程展鹏肩膀上,说:“爹爹,我喜欢他,我愿意嫁给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高兴,又觉得天大的委屈。”
程展鹏用厚实的手掌轻轻拍着可心的背部,道:“孩子,这天底下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一人不曾遭受委屈。就算没有映月,也可能会有其他人。好歹映月总算是你的身边人。那个叶星辰总归对你有些情分,只是这情分是多是少,我们不得而知。你若是个聪明的孩子,就该想些法子,把这一分的情分变成十分,乃至更多,你可明白?”
可心点头,却忍不住嘤嘤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