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张家婆娘晕倒在田里,一个后生忙跑回来向张四郎报信。不提张四郎们如何焦急,单说那张家的本是与小姑一起,清早出门,赶着要收这一茬早稻,好再种下一茬稻子。各位看官若在乡下呆过大概也就知道,这收割虽然多有妇孺参与,却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当年说书的小时候在乡下帮忙割过回韭菜,也是当时年幼,不过割几畦韭菜,竟累得腰酸背痛,自此也就知道这不是个省力的工作。
书归正传,你想那江南地方,七八月份(阳历),正是最热的天气,身上衣服总没个干的时候,甚是恼人。姑妇二人顶着日头割了一上午,场中自然堆起了几垛谷子。二人罢了手,抹抹汗,正要收了谷子吃饭,就见一阵狂风,将谷子吹散开来,卷得满场都是。张家的素来性子刚强,见自家辛辛苦苦割下的稻子被吹散,哪里还忍得住?就见她跳起来,挥舞镰刀照着风乱砍,本不过是发泄心中怨气,却不料风忽然减弱,地上留下一条血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风如何会留下血迹?却原来那风中乃是当地的一员鬼卒,奉了土地之命巡看四方,正是位卑而权重,横行无忌,撞散了稻谷,被那农妇砍到。鬼卒心中自是大为光火,忙回转土地祠,向土地告刁状去了。
再说农妇斩伤了鬼卒,自是万分疑惑——她却是个肉体凡胎的乡野鄙人,哪里晓得甚么鬼神之事,只当是自己一时不觉,斩到了地里的田鼠之流,也不在意,拍拍身上的尘土,忙不迭地收拢稻谷去了。
那鬼卒回到土地祠中,小步趋过正堂,来到偏殿,向那掌书的吏目分说一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那吏目素日虽不喜这鬼卒的作为,但事涉衙门威严,纵是知道他生前死后俱是街上闲汉的习气,一向惹是生非,然而礼之所在,不得不管。吏目瞪了鬼卒一眼,道:“再有这等事,我先给你考评写个下下,再将你绑了去谢罪!”鬼卒知此人在生时是个正直豪爽的士子,因了与土地有旧,死后做了个吏目,实掌着主簿之权,不敢招惹,只讪笑着赔礼,诺诺而退。
却说这吏目斥责了鬼卒,来见土地。土地听说手下鬼卒被人砍伤,自觉面上无光,叫了这吏目并那鬼卒,隐去身形,径往田里去了。到得田间,土地叫鬼卒指认明白伤他的果系何人,便做了个法,迷了那张家娘子的心神。
再说张家的中了法术,昏倒在地,教小姑见了,当时慌了手脚,幸而正是农忙时节,田间地头不少的汉子,七手八脚地把张家的抬到树荫下,掐人中、泼凉水地折腾一番。众人闹了一会,见张家的仍昏迷不醒,也都没了主意,便有人去请了那于老伯——这于老伯年轻原是个走南闯北的飞贼,后来叫官府捉了去充军到此,却喜赶上皇帝驾崩,新帝大赦天下,这才免了罪在此务农。那于老伯经这一番折腾,从此金盆洗手,便踏踏实实地种地,只因他肯下力气,收成倒也不比旁人少,又见多识广,闲时众人总爱听他讲古,一来二去也小有威望。于老伯来到树下,见张家的倒在地上,面色略白,全身肌肉松弛,身上并不发汗,便道:“这怕是见了日里鬼,勾了魂去了。”于是吩咐一个后生去叫那张老四,自己驱散了众人,在一边念着经等着。
那张家的自中了法术,魂魄出窍,不觉被引到了土地庙里。来到大堂,张家的仔细观瞧,只见这大堂甚是宽阔,高悬一块匾额,写的却不是“明镜高悬”,而是“护佑一方”,想是土地庙的规矩与县衙不同。大堂虽有些阴暗,但桌椅几案各依章法,齐齐整整,阶下两排鬼卒,手执水火棍,背对着几面回避牌站成两列,齐声喊:“威——武——,肃——静——!”张家的背后跟了两名鬼卒,此时水火棍一捅,将她压倒跪下,自己单膝跪地,抱拳道:“犯妇张刘氏带到。”居中主位上便有个声音道:“退下吧。”两个鬼卒依言退下,张刘氏抬头,见主位上那人三十许年纪,一张国字脸,鼻直口方,不怒自威。那人喝道:“大胆刁民,无故伤我使者,可速受杖!”张刘氏一贯性烈,闻听此言,大叫到:“草民不服!我姑妇二人烈日中刈麦方毕,忽遭旋风吹散,疑有鬼祟,挥镰击之,不想误伤尊使——何谓无故!”土地见她理直气壮,将他的千言万语通通噎了回去,大感面上无光,却也不好责备,只得差鬼卒送她还魂,还着先前的书办,押着那使者将稻谷复卷做一堆,回来缴了官府的腰牌,开革为民,永不叙用。那鬼卒原系酒后失足,落水而死,此番造了开革,还去落水处寻替身(民间传说,淹死的人要寻一个人淹死作为“替身”才能投胎)不提。
话说庄玄随张四郎等人赶到时,只见众人将棵大树围了个水泄不通,正要分开人群进去,便听里圈的人欢声雷动,却是张家娘子苏醒,将前因后果与众人分说了。众人听土地判得公平,再见了稻谷复又被风卷作一堆,自然敬服,多有人念了声:“阿弥陀佛”,仍各自散去。只庄玄在旁沉吟了半晌,终究没见有破绽,也无心再逛,径自回家。
过不上两个月,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佛家叫盂兰盆节,要“放焰口”,超度饿鬼。彼时盛世繁华,便是寒食节也有种种花样,中元节虽不是大节日,但集市总还是有的。庄玄筑基将近,却仍拿不定主意,心中郁闷,信步来到村头的集上,一面看看有无什么有趣的东西,一面品一品这众生百态。正走着,庄玄忽听前面几步外有个童子的声音:“书生哥哥,你这羊要多少钱啊?”庄玄大感怪异:这又是个仙人转世不成,不然哪里有孩子自己来买羊的?忙紧走两步,到了近前,听那书生叫先前的童子唤长辈来再议,这时那童子说了句话,庄玄听了,如同耳边响了个炸雷,登时呆若木鸡。
毕竟童子说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