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升六年级时,班里有一名“特殊的”同学:留了三年学的“高龄”拖班生—宋雨。
大概是老师已经对其不抱希望,早早地宋雨便被安排在远离讲台靠近垃圾桶的角落里。那里只有一张桌子,旁边靠着几把凌乱的扫帚。
同学们小声的议论着,我才注意到高大的宋雨同学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仔细一看,原来是右腿有疾。
我坐在遥远的第一排回过头看刚刚落座的宋雨,相比十一二岁的小毛孩们来说,十五岁好像年纪很大。宋雨都已经长出短短的胡须。
刚要细看,宋雨便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连忙转过头去。
每到星期一我就要火急火燎的收各科作业。宋雨果然是做令人头疼的,各科练习册不仅窝成一坨,褶皱的起了毛边,最可恶的是一到收作业的时候他才刚刚动笔。 一开口催他,一记眼刀子便甩了过来……
天知道宋同学眼睛有多大,瞪起来吓死人!
不仅如此,手大力气也大。一次两个男生打起架来,把垃圾桶踢翻了一地,宋雨便一巴掌打开了两人,好大一会儿两人还在惨呼好痛好痛的。于是,更加没人敢理会宋雨,我除了收作业之外也没有说上一句别的话。
若不是那场雨,可能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的课代表与差学生吧。
六月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那天打扫完卫生没有任何预兆的大雨霎时倾盆而至。我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势变小。
回头注意到宋雨还没有回家。还没容我细想,只见他在垃圾桶里翻来覆去好像在找什么。平时是见不到的,那天也是凑巧走到走廊外便是大雨堵住了回家的路。
我看到宋雨将一个易拉罐放进身旁的蛇皮袋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忽然,宋雨转过身来,两眼对视,一阵尴尬。他也没说什么继续翻找。
我试探性的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时,不出意外的一口坚定的回绝。
站在屋檐下,雨势仍没有变小。
这时宋雨一瘸一拐的走来,右手拽着蛇皮袋。经过我时,问一句:“你怎么还没走?没带伞吗?”
我诧异的看他一眼,点点头。
宋雨低头,右手松了蛇皮袋,拽过背上的黑乎乎的布袋书包,侧边还有一块褐色的大补丁,他掏出一把老式折叠伞,递给我。
我看着他沾满泥巴的鞋子,心想肯定是住在哪个村落里,于是连忙说不要。相对村落来说,我住在镇东头已经很近了。
宋雨没有收回手,把伞放在窗台上,背好书包后又拽起他的蛇皮袋说:“我要去前面拐角王叔那儿卖瓶子,在他那儿拿把伞就行。”
说完并没有挪步子,偏着头支支吾吾的说:“你,你别告诉别人我的事,就当,就当你没看见一样。”
我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肯定不说!”
宋雨扭头笑了一下,便一手拖着蛇皮袋,一手遮着眼前走进雨中。
雨势依旧很大,宋雨身后或深或浅的泥巴脚印被雨水冲刷,渐渐的就看不见痕迹了。
我将伞还给宋雨时附带一包我最爱吃的炒栗子,宋雨收下的时候并不多言。只是在交作业上积极了那么一点,还破天荒的将练习册都整理一番。老师因此夸我好几回,于是我更加关注宋雨,私下里还默默的帮他收集废弃的空瓶子。
只是,那积攒许久的空瓶子还没送给宋雨,他就退学了。什么原因,去向哪里,没有人知道。
说来我们小学那时还保留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因为地处茶叶之乡,学校规定三年级以上小学生一年要交十斤茶叶。
彼时,正是新茶开采的季节。新茶价高却很不好摘,老师便带着一班同学去山坳里采摘。夏日炎热,小孩玩心又大,说是摘茶一会儿不知道又追了哪个同学几里地,我们几个调皮的早早的就喝光了带来的水。
快到响午我渴的都没力气了。一同学忽见山下有个屋子,认识说那是宋雨家,可以去喝口水。
我欣喜之余,细看山路。弯弯绕绕离学校很有一段路要走,想起宋雨那条腿,真不知道以往上学时早上得起多早才能保证没有迟到一次。
想着便随几个伙伴到了宋雨家前。
只见日头暴晒之下,院里有两位老人还在大锅里炒茶,宋雨正坐在木墩上劈材。院子里零零散散几只小鸡外加一只大黄狗。 人未到狗先叫,大狗凶巴巴的我们也不敢上前去。宋雨抬头见是我们,先是不相信然后便是激动与欣喜,呵斥了大狗一声就一瘸一拐的走来。
他看看我们手上的茶篮,大笑说:“哈,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学校采茶来了结果贪玩喝光了水,这会儿渴的找水来了吧!”
我们也不见尴尬,领头的同学一拍宋雨肩膀回了一句:“不会宋雨小气不给口水吧?”
宋雨又是经典的一瞪眼说:“哪里话!我不仅给水喝还切西瓜给你们吃咧!”
说着转过头对院子里的两位老人说:“爹妈,炒过这波就歇会吧,我同学们来了,待会儿一块吃个瓜。”
两位老人大汗淋漓,汗水顺着脸上的褶皱往下流,回头笑着招呼了我们一声又继续做茶了。
进了客厅,宋雨已经从井里捞出一个可大的西瓜,正在案板上切着。环顾四周说是客厅不如说是堂屋,还是少时那种梁很高的大屋子,地上是垫实的土地,简陋的家具,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放在正中的位置。宋雨成绩不好,墙上一张奖状没有,倒是写满歪歪扭扭的汉字数学式子之类的。
我吃着冰凉不亚于冰箱里冷藏的西瓜,凉快了不少但心里堵堵的,眼前不时浮现那日雨中宋雨拖着蛇皮袋一瘸一拐的身影,还有身后淡淡逝去的泥巴脚印。
大家惬意的吃着瓜时,宋雨已经给大家的水壶灌满了热水,怕烫,他都放在水桶里冰着。
新打上来的井水很凉,大家吃完瓜领水壶时,壶里的水都是温的了。
同学们一一道谢后便向山上去,宋雨父母也留过我们吃午饭,不过我们都是有统一的学校发的午饭,而且也不好意思再叨扰,便礼貌拒绝。
我走在后边,回头看见宋雨靠在墙上,怅然若失的样子。
我问他:“你真的不去上学了么?现在不用交学费的。”
宋雨苦笑着摇摇头,看向院中依旧在做茶叶的两位老人说:“我都留了三年的级也没考上初中,家里农活多我爹妈身体不好我得担着。”
他忽然低头锤了锤右腿,小声说:“再说了,我是个瘸子。学再多到最后也是回到田地里的。”
我一时无语,更觉心酸,便默默转身想去山上。
宋雨叫住我:“你的茶篮怎么空了?”似是意识到什么,宋雨走向屋里,说着: “肯定是把茶叶倒我家了.”
我急忙拉住他说:“一点,真的只有一点。我下午还会去摘,反正摘多了也是白白给学校,不如给叔叔阿姨,你看他们多辛苦啊!”
宋雨看了看我,又看向年迈的父母,也没有再争持。只是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不止现在还有之前。”我看他眼睛慢慢红了,怕他尴尬,于是赶紧追同学去了。
走了许久,回过头来,宋雨依旧站在远处,因为身体不平衡,看起来有点像被风吹歪了一样。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宋雨。
升初中的那个暑假里出去游玩一趟回来时,妈妈告诉我说有一个身体不大方便的男孩说是我同学,放在我家门口一包茶叶就走了。妈妈打开茶袋给我看,一片翠绿,分明是上等茶品。
我捻一撮儿茶叶泡开,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一阵清香入鼻,茶水清碧。雾蒙蒙间,犹如山间细雨,我仿佛又见宋雨一瘸一拐的身影,还有那一串清晰而深刻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