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说:
礼以名器为重。礼的作用,在于辨别贵贱,序次亲疏,裁制万物,办理众事。没有名,就不能隆重彰显;没有器,就没有形式符号。所以,要用不同的名分来命名,用不同级别的器物来加以区别,这就是名器。有了名器,则由上到下,才能光辉灿烂,秩序分明。如果名器没有了,那礼制也不能单独存在。
当初卫国仲叔于奚,有战功于国家,辞去赏赐给他的采邑,而申请要国君允许他在马脖子上挂繁缨。繁缨,是天子、诸侯马车上的带饰。繁是马腹带;缨为马颈革带。繁缨是只有天子、诸侯的马车上才能装饰的。孔子就认为,可以再给他增加采邑,也不能给繁缨,因为名分与器物,不可以随便给人,这是国君的执掌。如果不坚持原则,就会走上亡国之路。
《论语》记载,卫出公让子路出面邀请孔子出山做官,孔子说,要先正名。子路说:“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老师您这有点迂了!怎么正啊!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拒绝出山。
为什么呢,因为卫出公得位不正,他的政权合法性没解决。卫出公的父亲蒯聩,本是卫国太子,蒯聩的父亲卫灵公,夫人就是著名的南子。南子和宋国公子宋朝私通,卫灵公不在乎,蒯聩却觉得羞辱,想刺杀南子。阴谋败露,蒯聩逃亡。卫灵公死前,曾经对他的小儿子郢说:“我将来让你继承君位。”郢不接受,不愿参与君位之争。所以卫灵公临死前,并未正式废除蒯聩的太子之位,也没立新的太子。卫灵公死了,南子要立郢,郢还是不接受,说:“亡人太子蒯聩之子辄在也,不敢当。”就算太子流亡了,他的儿子姬辄还在,我不敢当。南子没办法,就立了姬辄。这时候姬辄还小,最多十岁左右。蒯聩要回来奔丧,当然也要以太子之名继位。卫国发兵,拦着不让他进来。南子是卫国“实际控制人”,让姬辄“以王父命拒父命”,称爷爷为王父,对亲生父亲就不认了。卫国宗庙祭祀,和出政施令,都称灵公为父,不认蒯聩。
所以姬辄之名,蒯聩之名,灵公之名,各种不正,全乱套了。
卫国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后来怎么发展的呢?蒯聩于卫出公十二年联合卫国大夫孔悝发动政变,政变成功,卫出公流亡,蒯聩继位。子路就死于此次政变。蒯聩夺权后,第一个杀了南子。
蒯聩在卫国君位上也只坐了三年,就被赶下台,流亡中被杀。姬辄于一年后回国复位。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道理,孔子懂,公子郢懂,但是子路不懂,南子不懂,蒯聩不懂,姬辄不懂,为什么呢?因为利令智昏,心存侥幸。
蒯聩发动政变,子路本来在城外,他若直接逃回鲁国,还可在侍奉老师,但他要主动回去求死,他说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难。胡安国评论说:子路知道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难为义,他怎么不知道,吃姬辄之食,本身就是不义呢?
凡事开头开错了,往后怎么你也对不了。当时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要正名。但是他也知道这名正不了,无解,所以他不愿意参与卫国政治。
司马光说:
繁缨,是一个小小的器物,而孔子珍惜它。正名,似乎也只是一个细节问题,但是孔子认为应以之为先。因为名器乱了,上下等级次序就乱了。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从小地方开始发端,然后逐渐显著,或者成就大功,或者铸成大祸。圣人深谋远虑,在事情还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就治理它,所以用力不多而成效显著。一般人见识短浅,总是等到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才去救火,那竭尽全力也难以挽回了。《易经》说:“履霜坚冰至。”脚下踏着严霜时,就知道要结冰了。《尚书》说“一日二日万几。”每天都要注意事物的细枝末节,就是讲这道理。所以说,分莫大于名,要秩序稳定,各守本分,最重要的事就是正名。
自从周幽王、周厉王失德,周朝是日益衰落了。纪纲散坏,下以犯上,诸侯专擅征伐,大夫专擅朝政,礼之大体,也丧失七七八八了。但是,文王、武王的祭祀还能绵延不绝,是因为周的子孙还能守住名分。当初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向周襄王请求允许他死后用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隧葬”礼仪,襄王不许,说:“这是国家的典章,正是区别周天子和诸侯不同的地方。从没有国君之德,敢僭行天子之礼,那是有两个天子了,如果出现这种事,恐怕叔父您也是厌恶的吧!不然的话,你有的是土地,想怎么葬就怎么葬,何必请示我呢?”晋文公于是害怕了,不敢违背。
所以,周国的土地,虽然已经只有曹国、滕国那么大,周国的人民,也不多过邾国、莒国,但是几百年宗主天下,以晋、楚、齐、秦之强,也不敢侵犯他。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名分还在。至于鲁国的季氏,齐国的田常,楚国的白公,晋国的智伯,他们的势力都足以逐君而自立。但是他们都不敢动。是他们力有不足吗?是他们于心不忍吗?非也!是他们害怕犯了奸名犯分的大罪,而天下共诛之。如今三家分晋,周天子能像当初周襄王不许晋文公隧葬一样,不给他们名分,就是守住了底线。如今自己加封他们,先王之礼,到这儿就算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