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我喜欢淘二手书,书籍本身并不会因此而显得廉价,相反,我能够通过书页的破损程度和偶有出现的批注去一窥上一个主人的故事。
今天新淘到的书是帕蒂·史密斯的《奉献·白日梦》。寄到我手里的时候是被精细包装过的,感谢上一任主人对书的精心照顾,书页完好无损。
阅读是一个神圣的过程,如同一个盛大的思想祭典。我会在翻开第一页书前打开特定的手作香薰,通常根据书名来判断我想要的气味。
从《奉献·白日梦》的书名我判断这是一本充满奇思妙想的梦境汇集,Mooom的白日梦系列无疑是此时最佳的选择。香薰底座是浅粉色,上面躺着透亮的香薰晶石。随着玫瑰芬芳在整个房间里蔓延,我恍若被帕蒂牵着手,慢慢靠近了她的梦。
充满灵气的短句和词语在房间中不断跳跃,我伸手去触摸空气中透明的月亮和云朵,一切都太轻盈了。最喜欢的是《羊毛采集者》这个短章,或许那些作家也可以称作一个个收集思绪的羊毛采集者:“就像从风的梳齿里,捉住一簇羊毛,没有比这更不同寻常的任务。”
合上书的那一刻,房间里的玫瑰香味已经逐渐消散,闭上眼我感受着房间里香薰的余韵,南风轻轻敲打在窗棂,一切都和谐。我踩在凳子上,把《奉献▪白日梦》放在了最高的那层书架里。
随着困意袭来,我做了一个短小奇异的梦。
我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有一只灰白相间的小兔子隐于竹林深处,奇怪的是,那是一只吹着古埙的人类般的兔子。我感到一种神秘的介质在吸引着我过去。我走到它身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聆听。
天空中飘起了大雪,如同帕蒂笔下纯白的羊毛。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但我手心的温热很快将它化为水珠。埙声逐渐变得忧伤,我和那只兔子默默相对。梦里,兔子的眼睛闪着明澈而耀眼的光芒,我想要靠近那份纯真,却始终没有触碰到它。
“打开你的心”。离别之际,兔子开口说话了。
醒来后已是万籁寂静的下半夜,再没有梦里的埙声,美丽的一切如此稍纵即逝。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我感到一阵阵深深的孤寂。
是缺少了什么吗?我的房间。
或许还少了音乐。
Part2
之后的一星期,我又把《奉献▪白日梦》反复读了几遍。我跟随帕蒂在星云、月光、谷仓中游荡,看着她将那些稍纵即逝的神来之感转化成奇思妙想的故事。
我们为什么要写作?因为我们不能只是简单地活着。帕蒂的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我。我感到了一阵战栗,来自内心的呼唤轻轻敲打着我的耳朵。
我写不出什么,尽管想法盘踞着我的头脑。这时常会让我烦恼。我只能通过大量的阅读,让更多的信息冲刷掉我原有的想法。已知总比未知要来得安稳,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囿于房间阅读的日子是无限平静的,可我仍感到心中一个角落的缺失。就像一条美丽的裙子失去了胸前最重要的纽扣。
这里的一切都太安静了。
有一天我路过一家复古唱片机的店面,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唱片机。我的目光穿梭在各个被等待的古董之间,一架如黑曜石般闪亮的黑胶唱片机攥住了我的视线。
拥有它,心里的声音对我说,你的房间需要它。
我买下了那台唱片机,以它应得的价值,把它摆在了书桌靠近书柜的地方。
只是没有唱片的唱片机就像失去了灵魂。我望着黑曜石一天天地发呆,那夜梦中的埙声仍时常在我耳边萦绕。于是我开始挑着在工作日错峰前往城市里的跳蚤市场。与迷恋二手书一样,我希望收藏的唱片也带着它独有的故事。
幸运的是,在我几经寻觅无果,即将想要放弃寻找的时候,那张与我的梦境相呼应的唱片出现了。
我买的是古埙的乐曲合集。埙的音色因为朴拙抱素而被称为地籁。我的心也因为古朴醇厚的旋律而慢慢化为绕指柔。
埙声响起的时候,香薰应该是旷野苔原上朴素的泥土味。就像踏入一片松软的苔原丛林,迷雾逐渐升起,混杂了治愈的泥土气息。随着慢慢穿过丛林深处,那是一片更广袤的森林,没有人类,只有万物生灵和谐共存:鸟鸣、鹰啼,风吹过树梢后树叶簌簌作响,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树底下有一头沉睡的小鹿,它的神色安详,一旁的年长的母鹿正垂头吃草,周身散发出幸福的甜美光环。无限的平静环抱住了我。
逐渐地,我发现自己不用做梦也可以想象出这些画面。无数句子突然从记忆深处涌现,让我不得不记录下来。作为对它们的尊重,我选择用最朴素的纸笔来记录这些清醒之梦。
我想帕蒂的白日梦还是多少影响了我。
倘若白日做梦也是一种幸福,此刻的我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埙声仍在耳边低吟,我拼命捡拾着稍纵即逝的意识碎片。忽然有个词语划过我的脑海:伊甸园。就是这个名字,人类最初的天堂。我要给我的房间起名叫伊甸园。
意识碎片仍在脑海中不断拼凑,我匆匆写下一个爱丽丝梦游仙境般的童话故事。但对这个故事仍有太多不满:它的情节不够流畅饱满,语言也不够精炼优美。有太多的想法汇集到一处,我只能先把它们悉数记录下来。
正如我的伊甸园,它纯净,不受外界纷杂所乱。但正因为这份与外界割裂的童话般的纯净,让我对它的情感带了点敝帚自珍的意味。
总之,先出去看看吧。
Part3
沿着街边我来到一家咖啡店。已经是傍晚,店里的灯光显得明亮,咖啡豆的香味糅合在空气中。
这家店带着和其他咖啡店不同的沉静气质。尤其是座位上摆放的“巴黎天鹅灯”,就像一位女作家写字台上摆放着的那盏。搪瓷制作的灯具是巴黎蓝白色调的,修长的天鹅颈撑起发着暖光的灯泡。想象着沐浴在那样温暖的光芒下写作,我靠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恰好能清楚地看到街边的风景。磨砂的玻璃窗户为我所看到的一切蒙上了一层隔着距离的温和。
我翻开手写的菜单,店家的字迹娟秀清丽,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
“落日余晖”吸引了我。我点了这一款。
我站起身来观察店里的装饰。靠里的位置有一个很大的书柜,比伊甸园里的大得太多。上面摆满了世界各国作者的书籍,以国别划分。因为没有找到自己想看的书,我回到座位上打开了播客。
主播正在念一首大冈信的诗,《春》:
在沙滩上掘起瞌睡的春天
你笑了用它来装扮秀发
宛如波纹在天空下播散下一片笑泡
大海静静地温暖在草色的阳光下
……
那是一名有着温柔嗓音的男主播,在他的念白下这首诗显得愈加梦幻而柔和。我开始品味诗人的用词,幻想有一天我也能写出这般精妙的文字。
“落日余晖”已经被端上来了。服务员介绍说,它来自埃塞俄比亚的水洗,中浅烘的耶加雪啡。
凑近的时候,我闻到了很明显的柑橘清香,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花香味。咖啡是分层的,过渡得漂亮又自然,就像落日时分空中笼罩的层层烟霞。而最上层装饰的橙子片和迷迭香,为这幅落日风景添了一份加州式的自然气息。
喝着咖啡,我继续听刚才的播客,已经念到了结尾部分:
门在新风中敞开
呼唤绿荫的我们的手臂
林立。
崭新的道路在柔软的大地的肌肤上
你的手在泉中光彩流溢
延伸,
于是在我们的睫毛下沐浴着阳光
静静地开始成熟
海与果实。
愚笨如我,也猜到这是一首情诗。
我臣服于大冈信对感官的细微描述,但爱情是什么呢?是否像一朵脆弱却茁壮的花朵,在浇灌下终有一日会结出饱满的果实。
我尚没有清晰的答案。
Part4
随着咖啡店的门被打开,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
女孩留着《NANA-世上的另一个我》里奈奈的发型,皮肤白皙透亮,妆容淡到几乎看不出来。薄荷绿的上衣和鹅黄色的纱状长裙让青春在她身上彰显无疑。男孩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穿着显得相对沉稳,纯白的衬衣搭配着浅咖色的裤子。从衣着来看,他们似乎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
我收回探究的目光,但好奇仍驱使着我用余光打量着他们。
他们在我后面的座位上坐下,没有点任何饮品,开始了对话。女孩的语气轻快而俏皮,时常带着撒娇意味。男孩的回应不多,但女孩说的每个点都被很好带到,包容和宠溺是他在我脑中布下的形容词。
他们似乎什么都聊,事无巨细地聊。女孩就像一只蓄满能量的泡泡机,只要一扳下扳机,就会冒出无数流光溢彩的彩色泡泡。那些泡泡漂浮在空中,缓缓下落,最终停落在男孩身上。
虽然隔着一张桌的距离,我仍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谈话。女孩提到了昨天遇到的野猫,一只格外温顺的白猫。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语速突然慢了下来,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变化,充满母性光辉的温柔在这时笼罩了她。
“我从便利店买了一个鸡蛋,给它喂了一点蛋黄。它很快吃完了,对我没有任何防备。我蹲下来轻轻抚摸它的背部,毛发柔软又温暖。我感到一种被接纳的幸福。”她对男孩说。
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但我猜他一定握住了她的手。我听到他这样回答,“因为它喜欢你。”
就像我喜欢你一样。或许他还想这样说。
猫的话题结束后,男孩叫了服务员。
在他们点好单之前,我离开了咖啡店。我为我的窃听而感到一丝隐隐的羞耻,但我仍然对他们的故事充满了留恋。是美好的,我不曾体验过的青春。
回家的途中已经亮起了路灯。在路灯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得时长时短。我对爱情的概念似乎明晰了一些,却又充满了困惑:帕蒂在《奉献▪白日梦》里提到的爱情是盲目的牺牲和奉献,而我亲眼看到的爱情却是包容和贴近。
或许它们是爱情的两个不同阶段,我这样想着,回到了伊甸园。
Part5
此刻似乎不需要音乐的声音了,我的心被方才情侣间的温柔所填满。
我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在网上找到了咖啡馆里听播客时诗人大冈信的资料,想要看看他更多关于爱情的诗。首先查阅到的是他老年时的相片,大冈信有泛着红光的健康肤色,双眸充满了岁月沉淀的智慧。睿智而平和,我在脑海中迅速搜索到这两个词。
关于大冈信的生平资料并不多,想必是一位极为低调的诗人,我只能从更多的诗中去瞥见他的世界一角。
大冈信的诗歌摆脱了传统诗歌固定俳句形式的束缚,他的风格独特而深邃,充满了美感和直觉感受。
除了白天那首《春》,他另一首代表作是《像是一首歌》,我轻轻地念出诗的结尾:
那些麦子色的动物
在我的牧场里不断地练习飞越彩虹.
我对一切都说“不”,
而我的身体总是要跳起来说“是”
“我”对周围世界的一切说“不”,做着拒绝和抵抗,而身体却顺从心灵跳起来接受了这一切。真是一首矛盾的歌。
关掉电脑,我像往常一样闭上眼,这一次我戴上了没有香味的眼罩。我不希望有任何气味来影响我对这首诗的主观感受。
一切渐渐清晰。我看到年轻的诗人在自己的房间不停写诗。源源不断的灵感化为一沓一沓的草稿堆在桌上。他在自己的精神牧场不断练习,希望有朝一日成为诗歌界的巨星。年轻使他自信,拒绝踏出自己的领地。外界的一切都是虚无,除了干扰创作一无是处。
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心这样问他。
诗人动摇了,他的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他放下正在写诗的笔,翻阅起了同龄诗人的作品。曾经文人相轻的他终于看到了那些字句中的闪烁微光,那些细小的光点随着阅读的深入而逐渐被放大。重新动笔的那一刻,他发现有一部分发暗的物质在他的心里坍塌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定和牢固的基石。
佛教禅宗里将这样的时刻叫作“顿悟”。
诗人的顿悟,或许也指引了我的前路。长期安于伊甸园的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同龄之人。书籍尽管赋予了我与作者思想碰撞的机会,但并不是真真实实可以触摸的对象。就如同白天那对情侣那样,面对面,用眼和心来沟通。我并不孤独,却仍在心底升起了与外界建联的渴望。
这天之后,我增加了外出伊甸园的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