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凭着记忆来到乐音家那幢楼下，抬头寻找那扇窗户。没错，是这里了，窗帘是米黄印花的，他记得。
本来一楼的铁门不上锁，现在都装了电子锁。陈波刚想按门铃，一时吃不准是401还是402。正在犹豫，一个手里拎着菜的老伯走来，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掏出门禁卡扫了一下，啪地铁门轻弹开，陈波赶紧尾随老伯进了门。
这是老社区的小高层，一栋有六层楼，没有装电梯，对老年人还是挺吃力的。老伯在陈波前面走了两层脚步就开始慢下来，他侧了侧身子示意陈波先走。
“谢谢！”陈波赶紧加快几步，赶到老伯前头。
到了四楼，那扇绿色铁门提醒了他，是402。他犹豫一下，还是按响了门铃。能听到铃声在室内响起，却迟迟无人走动。停顿了片刻，他又按了一下。
这时，那位老伯也爬到了四楼，停下来歇息，“小伙子，你找这家？”
陈波点头。老人家真是奇怪，都按了门铃，不找这家还找别家？
“哦，那你今天要扑空了，他们前几天好像全家去外地了，我看拉着大箱子出门的。”老伯有点气喘吁吁地说。
“哦？”陈波暗自舒了口气，“老伯伯，刚才你说他们全家？那你看到他家女儿了吗？”
“你说那个从国外回来的女儿啊？看到了呀。不过……”
“不过啥？”陈波有点紧张。
“自从她去了国外，我也很少见她了，这次看到人像是生了啥毛病，面色蛮差的，全家也都板着脸，出门旅游嘛应该开心呀，对吧？像我儿子从来没想到陪我们两个老的出去玩玩，不谈了不谈了！反正我估计他们一时也回不来的，你今天要跑空趟了。”说完老伯拎起地上的菜，又扶着栏杆继续往上走了。
陈波望着老人艰难的背影，一时无语，呆在了原地。
他伸手摸了摸那扇铁门的把手，曾经多少次从这扇门进出，那些和乐音全家一起吃饭的场景，他还记忆犹新。他当然也记得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场景，是分手后送两个装着乐音东西的纸箱回来，就放在这过道上，沉默是离别的笙箫……心痛再次泛起，陈波匆忙转身下楼，离开这片伤心地。
走在路上，他想起老伯的话，乐音一家会去哪里呢？她的状况连毫不知情的外人都看出糟糕来，那还真是不妙。等等！她不会是出国了吧？回美国？……想到这里，陈波不由得慢下脚步，回身又望了望那栋楼。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是老婆韩玫，“老公，你还在公司吗？”
“啊，我已经出来了，正准备回家。”陈波最后望了一眼那米黄色的窗帘，转身而去。
“那你早点回来呀！今天我送宝宝去我妈家，让阿姨陪着自己先回来了。”韩玫语气中带着撒娇。
“你怎么自己回去了？”陈波不解地问。
“哎呀，讨厌！今天什么日子你不记得了？反正你赶紧回家！”不等陈波再说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
陈波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刚想重拨过去问个清楚，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翻了下日历，哎呀！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自己竟然忘记了。
他想起小区门口右转有家花店，以前在那边给乐音买过花，不知那店还开着没有？不过也太有罪恶感了吧，竟然在前女友家门口的花店给老婆买花……陈波看了看表，顾不得那么多了，再绕路找花店回家又迟了，到时候更麻烦，礼物没准备，花总要有一束。
上了车，陈波把大捧红玫瑰放到了副驾的位置。他还记得乐音喜欢香水百合，而韩玫喜欢的是玫瑰，她说因为她妈妈也喜欢，所以她名字里带一个“玫”。陈波冲后视镜里的自己苦笑一下，记性要不要这么好？做人好辛苦。
到了家，在车库停好车，陈波捧着玫瑰进了电梯，旁边正好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小青年，女孩见了他手里的花不禁向身边的男友使了个眼色，意思看人家多浪漫！
陈波心中叫苦不迭，他今天的心情完全进入不了结婚纪念日的状态，况且韩玫这么早一个人溜回来，大致意图他也猜到几分，等下该如何应对？
容不得多想已经到了家门口，陈波掏出钥匙进门，“我回来了。”却无人应答。
“老婆，我回来了，你在哪儿呢？”他又喊了一声。
“我在楼上。”韩玫的声音从卧室传来，陈波心头一紧。
他刚要把花放下，想了想还是捧着上了楼。到了卧室门口，门虚掩着。
“老婆，干嘛呢？”房门被推开的刹那，他脑子嗡地一声，人就呆立在门口。
房间里拉着窗帘，只开了床头一盏小灯，韩玫穿了件几近透明的蕾丝睡裙站在那里，这样性感的装扮他好像很熟悉，却格又外刺眼，有一段不愿想起的记忆被搅动着苏醒，让陈波心头发冷，忍不住战栗。
韩玫见他愣在门口，心想，男人果然是需要惊喜，老公肯定是被这身性感的精心打扮惊呆了！于是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
但她的视线马上又被陈波手中的玫瑰花吸引，跑过来惊喜地说，“你还记得买花，太好了！”说完就在陈波脸上亲了一口，牵起他的手正准备往里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韩玫一回头，看到老公脸色铁青，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有点害怕地松开了他的手。
“人家……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第一次看到陈波这种表情，她心里有点发毛。
“孩子丢着不管，还穿成这样，你还像个当妈的吗！”他厉声说道。
韩玫也生气了，她赌气把玫瑰花往地上一丢，“干嘛啦！当妈就不能穿成这样了？那我还有个老婆身份，你大概忘了吧！”她带着哭腔继续说，“我们都多久没做爱了？结婚纪念日你也不记得！一天到晚待在外面忙工作，最近情绪又莫名其妙，心里有鬼的是你吧！”说完往床上一坐，开始抹眼泪。
陈波听完一愣，韩玫抱怨得没错，这些都是事实。自从H城回来，他就一直心烦意乱也躲着她，怕露了破绽，不是在公司加班就是到外面瞎逛，等韩玫和孩子都睡了才回家，第二天一早又赶去公司，虽在同一屋檐下，最近打照面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夫妻生活了。
今天反应这么大，其中缘由当然也只有陈波自己知道。当初与乐音分手的导火索——那些性感内衣艳照，仍是陈波心中不敢触碰的痛，今天故地重游一回来就看到老婆竟然穿着同样的性感睡裙，对他的内心是多大的冲击啊，活生生就是揭开了旧日疮疤！
韩玫到底是无辜的，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说的没错，心里有鬼的人是自己。
想到这里，陈波走上前去打算哄哄老婆，“好了好了不哭了，老婆我错了，不该冲你发火。我这不是怕你着凉吗？天又不热，穿这么少。”他顺手拿起一块毯子打算给韩玫披上，却被她一巴掌划拉到地上，“别管我！”
忽然间陈波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他又想到了那个梦……不知是今天太累了，还是受了太多刺激，陈波感觉到一阵晕眩，眼前顿时一黑，他撑住着门框，努力稳住身子。
韩玫也感到有点不对劲，赶紧站起来问，“你怎么了？”
陈波无力地摆摆手，待眼前那片昏暗渐渐退去，他缓缓转身说，“我有点不舒服，先去躺一下。”
韩玫本想说，就在这睡吧，干嘛非得回书房？但看到陈波脸色已经相当难看，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
在门外走廊上，那种晕眩再度袭来，陈波感到一阵恶心要吐，只得折返回卧室，疾步走进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开始干呕起来。
一篇科学报道声称，人在深陷情感困扰时，大脑中控制痛苦和身体疼痛的区域就会被激活，从而产生胸闷、恶心，或有窒息感。陈波感到此刻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已经溃败得不堪一击。
韩玫显然被他吓到了，不停地抚着他的背，问：“老公，你没事吧？别吓我啊，怎么了这是！”又慌乱地跑下楼找药倒水。
陈波知道，他不需要吃药，他需要的是安静，静静地睡一觉，不要再发梦……不等韩玫上来，他就扶着墙回了书房，拉上窗帘，反锁了门，他对门外的韩玫说：“让我睡一会就好了。”
当脑袋在枕头上安放下来，晕眩似乎按下暂停键，陈波只想迅速昏迷过去，但梦却不肯放过他，许多往事的场景如蒙太奇手法的剪辑，一帧帧无序地闪现，以至于他在睡梦中紧锁着双眉，心灵始终没法得到安宁。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当他再次睁开双的时候，房间里一片黑暗，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陈波感到头痛欲裂，饥肠辘辘，贴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濡湿，潮潮的很不好受，但他无力起身，就在黑暗中继续躺着，有种迎接死亡的绝望。
陈波想，自己活到现在似乎很少有为自己快乐的时候，他的快乐都来自于别人的快乐。小时候考了好成绩，父母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跟乐音在一起，为她做她喜欢的事，她的快乐让自己快乐；然后结了婚，单纯的韩玫很容易满足，她银铃般的笑声就是他的快乐；之后又当了父亲，宝宝的健康成长是他的快乐……那么自己呢？陈波记不起曾做过什么取悦自己的事，单纯地让自己快乐的时刻，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有过，心头被巨大的悲伤笼罩。
原来他的爱早已经透支，全部用来满足别人了，忘记留一丁点儿来爱自己。一个自顾不暇的人，真的有能量去爱别人，照顾别人吗？……会不会他给出的爱都是感动自己的幻觉？可能给的从来都不够，也或许是别人不需要的，就像乐音曾经的控诉……而最需要爱的那个人是自己啊，却被遗忘了好多年。
想到这里，两行热泪从陈波的眼角滚落，犹如雨滴敲打着他的心，默默流泪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哭声，他决意为委屈了多年的自己痛哭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