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引——这是我自在如风的少年时光,飞在天地间的武汉,苏州,上海,昆明,南京,广州。寻书,看书,买书,论书,逛书店的日子,比梦还遥远……
昆明
昆明的书店,总的来说是不多的。一般人们买书,都会去南屏街的昆明书城,每到周末和节假日,书城里就满满当当全是人。我通常不来这儿买书,偶尔来,也是贪求他的大而且全,买些别的地方不易得着的书。书城的六楼是特价区,整层楼铺开的书籍像是些没人认领的孩子,其实也颇有些书可买。我买过一本迟子建的《晚安玫瑰》,虽然我素仰其大名而慕其详蔼的容貌,这却是当作一本入门书买的,我还没有读过迟子建的作品。
我在昆明的时间不长,拢总不过半年,更多的时候只是路过。有一年暑假留在昆明,说是要找工作的,结果吃了半个月不重样的米线,逛了半个月的书肆。说是书肆,因为逛的不仅仅是书店。
潘家湾一带,是昆明有名的旧书市场,附近云大、师大的学子教授常在这一带出没,我慢慢地踱着步,一边打量旧城风貌一边留心可能有书的门面,就找到了西站旧书市场。名头很大,内里却显得破落,一排十几家的书店铺开去,在铁路边上挤挤挨挨,密密麻麻都是书。后来我每到昆明都必定来这儿逛逛,一家一家仔细地挑拣完,有时也有收获。这儿的关于哈尼族史料方志、社会研究的书籍挺多,最大的收获当是《哈尼族文学史》,厚达900页的大部头只花了我三十元钱。
印象里有个形象儒雅的老先生,为一本书和店主讨价还价,谈不拢,几次走开,又复返来,如此几次,不知道终于买没买。据说做旧书生意的除了看书的品相等定价,也常会看人给价,看你爱不释手了价格就虚高,想来这老先生要吃真情流露的亏了。
云大哲学系有个大学时的朋友,是文学社的学长,也常到潘家湾淘书。有天我专门去呈贡看他,在他幽闭的寝室谈了半天的哲学。这朋友有一般学究共有的热情和冷漠,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说。我们一起批判大众哲学,一起谈论《纯粹理性批判》的翻译和版本,其间夹杂叔本华、尼采……后来我们在“人类世界的本质是否改变”的问题上产生分歧,其时已近黄昏,我们都自觉地收住了。临走,他送了我两本淘来的旧书,《文化论》和叔本华随笔集。
从旧书市场出来,有两条不大的路,一名凤翥街的,一为龙翔路,乍一看去也挺文雅的,却是附庸风雅的人拆分一个成语做了路名,显出了历史上本地文化的贫瘠。
晃荡半月,基本把五华区的书店摸了个遍。文人学士聚集的地方也许自然能形成一种文化氛围,地处翠湖西北大学区外,在拥挤的文林街里汇集了几家书店——大象,漫林和麦田,以及附近学士坡的卡夫卡书屋。我常去的,是这家麦田书店,门面不大,绿漆装潢,哲学、诗歌类书籍挺多,本土诗人于坚的诗集也有几本。我在麦田买的第一本书是沈从文执教西南联大时期写的《云南看云集》,也是我第一次读沈从文。麦田书店的书架顶端摆着那套8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全集》,由于定价高昂,是我一直想买而没买的,我央店主取下拭灰摩挲了一番,遗憾地走了。
前月我上昆明买书,远远地看到麦田书店门关户闭,以为惨淡经营二十年后竟然歇业了,心里陡生落寞,若有所失。凑近去看门上的告示,却原来是搬了,新店在新闻路与国防路的交叉口。我随即找去,却是在二楼,店面扩大了,也辟置了一方桌椅和带水饮制作的柜台。书店是阔绰了,然而一半的空间给了民谣摇滚们演出分享的场地,书店自身的经营倒像是附属了。
学士坡的卡夫卡书屋则完全成了咖啡屋,那天过去听说已不卖书了,失落的我连架上供人闲翻的几本卡夫卡也没有看看就出来了。
新闻路上的图书批发市场应该是我买书最多的地方,因为买书越多折扣越大,我每次过去都会提一大袋回来。我的沈从文全集、大部分的米兰昆德拉和博尔赫斯都是在这儿买的。批发市场图书更新比较慢,因而不必频繁来逛,我一般一年来一次,大部分的书都还原模原样地躺在那儿。
有个朋友是以前书店的同事,貌似张宇、善弹吉他,有一段时间在上海街头卖唱;对政治哲学和美学颇为用心,常把齐达克、克罗齐挂在嘴边。不管我在哪儿发了动态都会引动他歆羡而趋往的心思,几次问我来云南山区支教支贫的意见而终于没有来。我在昆明工作那一年,他说昆明有一家名花生的书店不错,要我去看看。我便去了。
花生书店在昆明广场三楼,门面不小而显逼仄,文具咖啡消费座样样齐全,我对这些本是无动于衷的,门口的贩诗机却令人欣喜。贩诗机不大,明摆了只是一个形式,却表明这家书店是侧重诗歌的。我先后从这儿买了荷尔德林、波德莱尔、顾城、叶芝、郑愁予、扎西拉姆多多等人的诗歌。
我来花生书店买书,看书却到楼下的另一家书店里,二楼的猫的天空之城一直是我喜欢的一家书店。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哪一家店开始喜欢的猫空,也许在武汉光谷、也许在苏州平江路、也许是在上海,当然不会是丽江的,除了玉龙雪山,丽江对我便没有什么吸引力。
我在别的书店买那么多书提来猫空看,觉得很对不起猫空,点了一杯水,就到书架前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买的书。不到二十平的置书空间,书籍少得只像是文具店的点缀,却给韩寒辟了一格专柜,猫空由不得我不喜欢。我把韩寒的书脊都点了一遍,每次看到韩寒的书都像看到老友那样使我愉快,却从不买。
高中时经朋友赠送看完了韩寒所有的作品,后来韩寒出的新书又陆续有朋友买来送我,《他的国》和“1988”都各有了三四本了。其中两本上名字分别题了“黄可爱”、“黄小妹”,是同一个人送的,我记得当时我回赠了一首诗给她:
谁在这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这首诗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却只受了她的奚落,说:别矫情。就在我来昆明买书的时候,收到了她从上海给我弄到的笛安签名本《景恒街》,其时已近中秋,嘉华的鲜花月饼也已上市,我就在那品类繁多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五味杂陈的月饼中挑拣凑合了一箱给她寄过去。这次她的反应更冷淡。
我在猫空看到了韩寒,踌躇了一会儿,买的却是雪莱的《西风集》,算是补了花生书店没买到的缺。
柏联广场新开了一家墨点世界书局,复制了当前书店一般的文具咖啡高雅的风格,书未经细选,不值得去。
昆明的书林街没有一家书店。
武汉
我初来时不喜欢武汉的大,是乡下小儿没见过大世面的卑怯心理所致;一直不喜欢“大江大湖大武汉”的标榜,应该同不喜欢大富豪、大老板一类,是对流俗的嫌憎所致。然而武汉书店规模的大,比之于人是学富五车的渊博,附之于城便是文化繁荣的象征,为我今后的求学时光提供了广阔的漫游天地。
全民阅读的推广甚嚣尘上的时候,我也审时度势做了一次武汉市实体书店经营状况的调查,了解到武汉市在2000年各类书店有五千家,到2015年就仅剩800多家了。数量虽在锐减,然所剩的规模依然不小,我用了四年的时间逛过的不及百家,如今能记起的就更寥寥了。
当时武汉市有五家超大型书店,分别是武昌楚河汉街的文华书城、光谷广场的崇文书城,汉口惠济路卓尔书店、武广新华书城和汉阳王家湾的物外书店。一般爱书人对大书店是没有多大兴趣的,买书或许也去,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些掩在城市的繁华和人们的游踪所不及的深巷里弄的书店,逛过后还要称赞一番店主惨淡经营的情怀。我不晓得我是否流于此种人之列。
武汉的几大书店,文华我去过一次,至今只留下一个亮堂堂白光刺眼的印象;崇文也去过一次,避开永远也修不完的光谷转盘进去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新华书城没有去过,也不能确知是不是就在武广,也许是在硚口也说不定;物外倒是去过两回,当时新开不久,听说是请了诚品书店的设计师操刀设计,也附有二十四小时书店。有次我特意在卓尔等到最后一班208公交坐过去,进去一楼的店里就听店员说需要消费咖啡才有二十四小时阅读的资格,一气之下索性斥“巨资”打的回了学校。第二次去是听说请了余秀华来签售,我就拿了柜上的那本《摇摇晃晃的人间》去了。人没见着,因为人家说非在本店购买书籍一律不得参与签售。我又气呼呼地跑去卓尔,买了另一本余秀华的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从此就与物外书店绝缘了。
其实余秀华也说不上是一个我喜欢的诗人,只是能有诗人在这个时代横空出世,未尝不是好事,看看也无妨,再说去凑个名人的热闹拿个签名本回来也可以炫耀炫耀。后来读了她的诗,倒有一句“唯有抵当今生,才不负他为匪一劫”令我动容,以为颇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和“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情意。
在五大书店中,我最常去的是这家位于香港路和惠济路交叉口的卓尔书店,在武汉所有的书店中我最喜欢的也是卓尔书店。学校距卓尔书店路程较远,虽然有208路公交车直达,但因为晕车,每次过去到半途,我就要下车步行一个站再接着坐车才能去到。
有一年春节留在武汉打工,公司宿舍在小南湖公园附近,离卓尔书店不远(我忘了第一次去卓尔是不是就在那时),休息日我就在卓尔消磨,并且在卓尔的陪伴下度过了第一个难捱的寒假。有了这种陪伴的经历,我对卓尔书店的喜欢似乎就只是出于情感而不是因为卓尔书店的好了?
其实不是。
卓尔书店是我见过的读者最为从容的书店。除了每层楼都设有免费座位之外,见到感兴趣的书的读者,可以在干净的地板上席地而坐着看书或倚着架子阅读,宽阔的空间不会使人互相妨碍。有时看书倦了可以到绿竹成荫的天井稍事休息,这里备了桌椅,还有烟灰缸。三楼作为展览馆常有摄影绘画书法等的展出,看书之余可飨视觉。四楼的小剧场每周都会组织电影展映(我看过一部《安娜卡列尼娜》),小会场用来做讲座和一些文学分享活动,还有一个小小的图书漂流处,你可以拿自己的旧书来和这里的书互换。
卓尔书店似乎是武汉首家提倡二十四小时阅读并一直坚持下来的。当难眠的夜晚找到我,我就跑到卓尔温暖而静谧的怀抱中,看书;有时周六过来,看书已酣,天晚了还不想回去,一直读到深夜、凌晨。困乏了,就去江边晃荡,等着武昌放出晨曦,再搭早班车回学校。有天夜里我在店里看书,收银员在柜台打盹,保安大哥靠着玻璃墙不知是醒是睡。突然进来两位浓妆艳抹香味刺鼻的女士,也不看书,径自坐在桌边窸窸窣窣起来,久久不去。我被熏不过,只好出了书店。凌晨二三点的武汉当街排开的烧烤摊依然热闹,我挑了一家坐下,点上肉串小瓜花生米,喝了一瓶江小白。
有了在卓尔书店过夜的经历,三镇的夜晚就不再那么令我担忧了。从此我常在江边流连,在轮渡上看日落,在大桥下等待月亮升起,有时抱了一打啤酒在江边喝着,听见水涛声,感受水面吹来的风划过皮肤,想着遥远的海上。等坐倦了,就跑到吉庆街或随便一条街巷,点些烤串吃吃。过后就到书店里看书,待到天亮。凌晨如果还有兴致,我就过来江边等着看日出。
广州也有一家我常去的二十四小时书店,名叫1200不打烊的,在天河区的体育东路。夜里不经意地路过,见它亮堂堂的开着,会感到些许温暖,就难免会进去看看、坐坐。店面很窄,有两层,收银台和饮品制作都在二楼,一楼索性就没有店员看管,只有一二读者坐在楼梯的两边安静地看着书。因为很少在书店消费书以外的东西,所以我的活动范围也就限在一楼,我就是在这儿买的《海子诗全集》,还有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瞧,这个人》。后来要离开广州,特意到二楼坐了会儿,发现他们的店员里也有聋哑人,对书店又多了一层敬意。
池莉的武汉
学校的图书馆里,几乎收藏有池莉全部的作品。来到武汉进入这个学校后,我从池莉编著的图文集《老武汉》起步,一本一本地通读了她的小说散文随笔,包括一本诗集,也一步一步地加深了对武汉的了解与喜爱。我不知道是武汉因了池莉的作品而生动,还是池莉凭了武汉使我百读不厌,总之,他们在我这里的相遇总是一个美丽的巧合。
日日埋首书堆,与图书馆朝夕相伴的时候,想不到与它们有分开的一天。一旦毕业季来临,分离在即,才深切地感到不能坐拥图书馆的怅惘。想到毕业后也许要离开武汉,偶起怀念时势必需要书籍来慰藉,我就有心要收集一套池莉作品集了。起初还以为这是一个简单到不成问题的事,谁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呢!
卓尔书店素来注重本土文化的推介,在一楼设了专柜售卖武汉本地的史料文献旅游攻略和本土作家作品,还有几排书架是专门陈列长江出版集团出版物的,那本《老武汉》就在进门最显眼的展台上。为此我特意来卓尔买池莉,志在必得。
当我在书店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找了几遍后,傻眼了,偌大的卓尔书店里池莉的书零零散散的只有几本,还多是关于“武汉”关于“女性”的,询问收银台后得到的答复也是只有这么几本。这让我很困惑。
当然也只有困惑,没有细想什么,就悻悻然出了书店。
大学时我看书和买书的劲头引起了一些同学的注意,一位家住汉口的同学有次就告诉我他家附近有个图书批发中心,书多店多,还有折扣,她也常到这儿买书,是个买书的好去处。沿着卓尔书店门口的香港路一直往北走,可以走到华中图书交易中心,我就想到来这里碰一下运气。
(上午半睡半醒之间就闻到隔壁蒸酒的邻居家传来的醇香,行文至此,忽然叫我过去尝尝新酒,搁置了一会儿)
至今我对华中图书交易中心已没有多少清晰的印象,只觉得和昆明图书批发市场差不多,一见不如闻名,“华中”的派头根本没有彰显出来。我来到这里,淘书的念头冲淡了寻购池莉的固执,一头钻进去,在形形色色的书籍中辨认着熟悉或不熟悉的作家,打量着该买或不该买的、已有或还没有的书籍,有意或无意地企盼着偶遇池莉的惊喜。最终没有见到池莉,却买了三毛、张爱玲和史铁生的各一套和别的几本书。
三毛全集后来被一个朋友索要去了,这个朋友常与我互赠书籍,不久前他送我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的《孤独者的秋天》,我很喜欢,填补了诗歌阅读上的一片空白;张爱玲的是全集的上辑,也不知散落在什么地方;只有人民文学纪念版的《史铁生全集》伴我漫游江南各地,如今还齐全地安然摆在我的书架上。
因为三毛和史铁生,想起一个女生。是在老乡群里见到的,昵称用了三毛的英文名Echo,当时女文青的标配读物是三毛、张爱玲和林徽因,看见她的昵称,我就和她聊了几句。后来也就叫她“三毛”。她没有给我推介三毛,倒说她最喜欢的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在图书馆找来读了,也就喜欢上了史铁生。《我与地坛》等散文自不必说,他的逻辑性极强、充满辩证思维的《务虚笔记》一类和其他的散论文章,我都在图书馆看完了。
在我有限的生活中,那些给我深刻印象的人身上都带着一个书箧,随便抽出一本就能给我惊奇,指示我走上一条全新的阅读之路。
我大学时喜欢两个女生。一个是大学里对我的思想塑造最为重要的人,我称她为布伦希尔德,追随她一起对抗流俗。我们以文艺部部员的关系认识后,有一天偶然在图书馆遇到,就热络地聊了起来。在学院里以高冷著称的她,平常同学们难得见她说话,更不敢想和她搭讪了,却原来也有这么健谈的一面。她言语激烈却面色温和,睥睨古今清高自傲,我为她的深刻折服,也为自己的浅薄感到羞愧。第一次交流,她便给我推荐了萨特。
后来我们交游愈深,一次池莉要在市图书馆开讲座,我约她一起过去。时间是在周六下午,我一早吃了碗热干面就过去了。她家就在汉口市图附近,我本来想到了再叫她的。不料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却没有拿到票。快到入场时间的时候,她打来电话,说她到了学校图书馆门前,问我在哪里。我哑然…… 我想,如果没有这次差错,我们的关系会更近一些也说不定。为此我感到的失落,比没有见到池莉更深。
有趣的是,另一个我喜欢的女生推荐给我的,恰恰就是加缪的《局外人》。两个存在主义大师,我没有细究加缪和萨特后来的分野,只看分别把他们推荐给我的这两个女生就多么地不同,一个高冷得如同坐拥思想的冰山凛然不可侵犯,一个热烈得如花儿都开满了的春天。我不想仅仅把这说成是有趣,有人说过“与其说爱的是一个人,不如说爱的是一类人”,如果把从我的生活中经过并被我记住的那些人归为一类,他们相同的品质,无疑是热爱阅读。这也是这两个人的共同点吧。
有一个因为一本杂志早就在贴吧认识的女生,昵称秋水的,刚好就在对面学院里。她大学学的是社会工作专业,研究生读的依然是社工,我敬佩她,心地善良得好像一个天使。《乡土中国》和费孝通就是秋水推介给我的,以此为据,我涉猎了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并选修了相关专业课程。
在我和另外一个同学的注目中来去翩翩的中文系女神,在我们的谈论中飘然如仙子。因为没有交情,在这里我不知道叫她什么好,她的仪表装束如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在我的印象里,我总是把她与楚辞联系在一起。有一天我抱着一摞书和一个橘子去图书馆的五楼,出电梯时橘子滚落,正巧经过的她捡起橘子放在了我抱着的朱光潜美学理论上。我屏气凝息,道谢的话都忘了说,却注意到她怀里的书,是阿来的《尘埃落定》。我当即跑到三楼的文学馆把同一版本的另外两本《尘埃落定》借了出来,并在书架的那个位置守候了两天,等她把书还回来。所以后来我读的《尘埃落定》,就是当时她拿的那本。
书友中还有一位奇人。从开学的第一天起就广为全校所知,他挎着“为人民服务”的包、戴着八路军额缀五角星的帽子、抱着一摞毛泽东选集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在迎新晚会上,他就是这样走上舞台,模仿着毛主席的声气和动作往台下一挥手,脱口便是“同志们好”,这节目之外的即兴登台,引发了一阵鼓掌如潮。后来人们见面都叫他“主席”,除了老师,连同班同学都很少叫他本名的。
这人奇怪,哪方面都奇怪,就像练功习武的走火入魔了一般。他对毛主席的热忱却使我佩服,不仅毛主席的诗词文集、革命论著他要读要买,书房里更是被毛主席相关书籍占了半壁江山,研究资料搜集之丰、种种学术命题钻研之深都令我佩服。他家在苏州,后来同逛金鸡湖畔的诚品书店时我还给他买了几册港台原版的相关书籍。
在学校时,我常去“他的书房”,说书房是因为宿舍里最多的是书,冠以“他的”则是因他的乖辟没人愿意和他同住而得以独占一间宿舍为“他的”。在他的书房,我们有时下象棋,有时论书论诗词文学(我们都共同加入了涅槃文学社和海天涯诗社),有时是我跟他借书。我书架上的书他也是可以自由翻阅借还的。有次见他架上新插了几本我感兴趣的旧书,向他索要,不给,让我自己淘去。原来他是在黄鹤楼东南麓一带的旧书店里寻获的。临走,他安慰似地拿出一套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给我,我见纸张粗糙内页膨大,以为是盗版就没有接受。当时我并不知道格非其人,只知道那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后来在图书馆读了《塞壬的歌声》、《蒙娜丽莎的微笑》,开始喜欢这个学者型的作家了,就自己买了一套“江南三部曲”。
我在卓尔书店和华中图书交易中心都没有找到池莉,就背着那几套书去了江汉关,搭乘轮渡过江,当晚宿在昙华林的一家青年旅舍里。第二天顺着胭脂路,寻寻觅觅地往旧书店集中的阅马场一带找过去。
已经难以再见纷繁混杂气象万千的旧书市场了,只在粮道街、首义路、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面见到了几家散落的旧书店,一一进去搜索,一无所获……
武昌的书店风景本来应该大书一番的。无奈,阅马场一带曾经蔚为大观的旧书市场已经消匿了踪影,残存的几家也只能慰情聊胜于无而不能承担多少提供意外之喜的实际作用。昙华林附近的书店略少,经我感慨之后也不见书店增多,可见人微言轻。广埠屯一带书店挺多的,凭借了武大华师和理工大学欣欣向荣,却多流于平常不足称道。只有武汉大学南门外的豆瓣书店,能令人耳目一新、啧啧称赏并时时欣然前往。
在我光顾的那几年,因为铺面涨价的关系,豆瓣书店几易其址。以后重访,我可能又要找不着了。豆瓣书店很小,中间置一米见宽的书柜,两边靠墙各一面书架,向里延伸,空间整体呈窄长型长方体。一只名“芝麻”还是“汤圆”的黑猫整日蜷在书堆上,对来人不冷不热。店里多民国时期的学人著作,金岳霖、冯兰成、胡适这些人,所售书籍似乎也偏重社科一类。豆瓣书店的名声虽大,然其地也偏其店也窄小又是单一只做折价书籍,效益似乎不大好。我心里是喜欢这家书店的,并愿意它一直生存下去,每次过来武昌寻书访店都会过来瞧瞧。我在这儿买过闻一多《唐诗杂论》,《金枝》等,都是六折七折买的,还有一本《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送给了一个酷爱摩托车的朋友。
后来我在蒙自时,有天夜里他忽然找我,让我出去喝酒,他酒量不好也不爱喝酒,我知道他是心里有了郁结。酒未过半,他劈首就问我道:华剑,你知道放下摩托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感慨时光荏苒少年不再,闷着酒听他自吐心曲。
我在武汉三镇遍寻池莉不获,在网上搜索也是只有书目没有库存,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偷。具体的实施计划是这样的——把图书馆藏池莉的书借出来,谎称是丢失了,再按要求给图书馆赔付所丢失书本的费用和一点额外赔偿,书就归我所有了。当时想一起“偷”出来的还有一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郁达夫全集》,32开的书页显得玲珑而饱满。可惜这一计划没有付诸实施。
后来我在上海、苏州、广州、昆明的各种书店旧书店图书批发中心都没有见到池莉作品集,只在西双版纳一家新华书店里见到一本《池莉自选集》,挺厚一本,腰封上却题了“女性问题”的字样,没买。现在我书架上只有两本池莉的书,都是北京十月文艺的,一本是《看麦娘》、一本是《石头书》。《生活秀》《烦恼人生》《一夜盛开如玫瑰》《致无尽岁月》《熬至滴水成珠》等等不乏精彩的情节精致的文字和对武汉及武汉女人刻画精到的书只好在以后慢慢寻找收集了。
南京
大三时以专业考察的名义到苏沪宁旅游过一次,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到南京。
因为被安排在行程的最后一站,我们在领略了海上繁华、赏鉴了姑苏月色后,到南京时已如劲风入林,倦鸟思归,游兴已尽。只是为履行做游客的义务草草游了秦淮河总统府等几处景点,和一点点对专业的责任心逛了会展中心和先锋书店,所以我对南京的印象并不深。
以不深的印象,所能记叙的事倒有一二件。
临来前秋水给了我一份南京风味饮食名单,什么盐水鸭鸭血粉丝汤五香状元豆,我想在一天里照单全吃遍咯,就在早上点了一份鸭血粉丝汤,才端上来就臊得我眉头起皱,只尝了一口,就落荒而逃向吃惯了的小笼包店,从此再没吃过那怪味。名单上余下的风味自然也是无心再去挑战的了。
去东南大学拜访文学社的一位学长,校园很静,图书馆挺老,从里面走出的学长高大,几棵环抱粗的梧桐树下有个水池,池边条石上镌刻的校训只有四个字:止于至善。我以为至奇至绝,中国的大学里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自信更能激励学子的校训了。
在秦淮河畔夫子庙边的南京大牌档吃了一顿晚饭,古色古香,菜名菜味一概忘了,只记得喝的是名为“刘伶醉”的酒,遥想刘伶,醉后何妨死便埋的放达,我们都不敢醉。
夫子庙的旧书坊我没见着,先锋书店也囫囵没看个细致,书倒是买了几本,分别是叶兆言的《旧影秦淮》、商务印书馆的《妓女与文人》和一本新编的古籍《秦淮画舫录》。
要了解一个地方或者爱上一个地方,对我而言最好的读本不是旅游攻略,而是本地古今的作家作品。最早读叶兆言时当然是因为他的文字和作家的名声,后来把他和南京联系上了,满足了对南京的想象同时也新增了对南京的兴趣。就像在武汉读池莉一样,我一直想来南京读叶兆言,地方和作家两相对照来读,在我是一种不小的趣味。
除了这两位作家和这两座城,我在上海读鲁迅韩寒张爱玲,在苏州读苏童陆文夫,虽然都是重读,还都能感到一种新意。以后还想到杭州读郁达夫,到湘西读沈从文,到陕北读路遥,到北京读史铁生……
上海
这次旅游之后不久,我就离开学校到上海来了。在百年之间迅速发展壮大的上海,城市活力依然澎湃,伴随着城市的繁荣而活跃的文艺气息使得上海像二十世纪初的巴黎一样,又一个文艺的黄金时代酝酿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吸引我来上海最直接的原因是公交车上播报站名的吴语。
来到上海以后,我的文学爱好因为摄影的介入有所收敛。我以“沪上扫街少年”的名号举着单反几乎扫过内环的所有巷衖,设定好参数寻找决定性瞬间——有趣的场景、线条、色彩、背影……我常出入的是夏布洛尔咖啡馆的摄影讲座,安福路上的摄影交流机构,以及豆瓣同城上搜罗的各种影展画展。去的最勤的是南浦大桥下的上海当代艺术中心,在这儿举办的双年展几乎能将上海推到世界当代艺术的前沿。
这狂热的时期我几乎与书店绝缘,摄影类的书籍也是在广州时就配备完全。广州的书店能记起的很少,这让我觉得那里依然是文化的一片蛮荒之地,太古汇地下一层的方所书店就如一颗异域奇葩开放在那儿。《论摄影》、《摄影的艺术》、《完美构图》、亨利卡蒂埃布列松《观看之道》《思想的眼睛》等有关摄影构图、色彩、光线的书都是在方所买的。
这段痴迷摄影的时光虽然疏于眷顾书店,却使我发现了上海的另一种美,建筑美。外滩的欧式建筑、老式的石库门、现代的商场,藉由一天的光影变化和四季里云雾更迭呈现不同的色彩、质感,以固定的形状容纳变幻的光影正是上海百年来的写照。
在一系列的照片中我最满意的有两张:一张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身着黑色的旗袍,略显颓丧地走在黄昏的街道上,背景是仿欧建筑的墙体,我以逆光拍摄,模糊了画面的时代性;另一张是武康路上的一面窗,盛夏的梧桐树影斑驳,光线锐利,我对焦窗内一盆盛开的白色兰花,窗户就自然地做了边框,画面也整体变暗,窗内的物体与外面的景象重叠出分明的层次感。那时候我就想要拍“窗”的系列了,还有先前就拟好的“秋水”系列,可惜待在上海的时光短暂,都没有拍到多少满意的照片。
“自己的园地”这个题目,本来想写书店、书、书友、作家和一切与书相关而被我经历的事。可是在上海的时候,因为被摄影分心,和自己在书店工作而来的腻烦,对于上海的书店就没有多少深刻的印象。被誉为沪上最美书店的钟书阁特意去参观过一次,不过尔尔;因为闭店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的季风书店,对我来说还没有全家便利店倒闭来得可惜;交通路上的一家图书批发市场重访时已改成教辅批发市场;文庙周日的鬼市也无缘面见;还有内山书店,买鲁迅先生的书还可以。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每年八月中旬在上海会展中心举办、为期一周的上海书展,全国各大出版社以及一些书店和线上阅读平台汇集在这里低价促销。我去过两次,每次都要买到快提不动,有点逢年过节置备年货的意思。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人民文学、上海古籍、上海译文、作家出版社等几家我喜欢的出版社是我流连最多的。无论内容装帧还是纸质我都引为最“好看”的《人间词话》是在中华书局买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词”系列丛书我基本买全了。回顾书架,连《人间词话》也买了,最爱的柳永却不知去向,也不知遗落在几年中奔波的哪一程上了。
前几月上昆明买书时正是上海书展期间,广福路上的西西弗书店也作为上海书展的分会场,又恰逢其周年店庆,就享受折扣买了一袋书。村上春树川端康成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都买了,回来摆在书架上,原有的不同版本的两本《人间失格》却都被人借走了(为鼓励阅读我是允许全村弟弟妹妹们随意进我房间拿书的),后悔没有多买几本太宰治莫及。
福州路上的上海书城也不得不提。
福州路,民国的四马路,以书店荟萃、书商云集著称,今时今日虽稍逊往昔依然大有可观。短短二三里的街面上汇集了上海书城、外文书店、古籍书店、大众书局以及大大小小的折扣书店。我很少在这些折扣书店买书,嫌其书来路不明好书又多疑为盗版。外文书店么,自小嫌憎英语自然不去。大众书局入口外的楼梯间总是弥漫一股来历不明的臊味,室内又太暗所以也去的少。只有上海书城是常去的,蹲踞二楼看韩寒张爱玲郁达夫等在上海的作家,至今还能记起王安忆的鸽群打着呼哨清冽地掠过浦西的天空,成为这座城市里最情意绵绵的景象。
上海书城的读者都比较随意,二楼和我一样或蹲或坐着专心看书的人很多,上有七老八十的老爷子,也有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甚至还有蓬首垢面的流浪汉聚精会神地捧读易中天。在我看连续剧般抽空来读韩寒的那段时间,不知道他是否读完了中华史?
当时工作的书店允许职员外借书籍,弄了挺厚一本借书登记簿摆在店里,下班后往那儿一登记就可以带书回家,时间一长,就能明显地看出某人借阅的多少。我想就是这个登记簿助推形成了同事间攀比般的借阅热情,即便我每天借本小册子回去读完,依然还有人借阅量排在我前头。
排在我前头的一个姑娘,情感丰富,我曾说她“讲的每句话里都带着感情”。当时我们有一个职员之间的阅读分享,她在台上分享时会因为梵高的生活潦倒而落泪,在下边听人分享到动情处也会偷偷抹眼泪,脸蛋红扑扑的。我喜欢这个姑娘。同样排到晚班时就缠着和她说话直到她租住的地方,我再自己走回去。她代过中学英语教师,碰到外国人时我总是叫她,等我进了收银台,她很细心地把常用的外语写在纸条上教我认读。她是湖北咸宁人,讲起方言来特别柔糯好听。她喜欢画画,喜欢梵高,我也就跟着看梵高;她喜欢陈绮贞,喜欢摆在橱窗里的那本《瞬》,我现在听到陈绮贞的《我喜欢上你时的内心活动》就会想到她;她也会给我推荐别的书店,我去过的只有虹口的一家半层书屋。我离开书店那天,不知道是不是她家里来了什么坏消息,手背堵着鼻子跑出了店,怎么找也找不到。然后就把我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很遗憾,她人不见了,连她送我的瓷铸小老虎也在伴随我漫游四地后落在了昆明。
同事中有一个上海的伙子,白衬衫,长头发,在来书店以前是海员,跟船走过三大洋。我们叫他老汪。我们喜欢听他讲海上的惊险、在马六甲水手街的狂欢、索马里遭遇海盗。他从古巴带回来的烟丝自己卷了抽很香。有次他问我喜欢哪个哲学家?我说卢梭。他不以为然,说卢梭哪里是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都算,就不算哲学家。其实我也是喜欢文学家的卢梭,喜欢他的《忏悔录》,喜欢《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又有一次他休息时来店里买书,在原版区拿了一本卡夫卡,我说何必买呢?原版书比大陆版的要贵个两三倍。他说,卡夫卡的这本书还没有在大陆出版。言外之意似乎他已经看完了所有大陆版的卡夫卡。这两次对话令我对他佩服且欣赏。
另有一位上海的姑娘,穿着打扮像小伙子,斜挎个单肩包,吊儿郎当的,不喜欢看书,工作也不认真。不知道在哪儿看了个人格测试的书,老缠着我说咱两都是卢梭型的,咱两都是卢梭型的。后来关系渐好,老爱跟我碎碎念,还常在我面前秀她作为上海人的优越感。我以为她俗,她觉得我土,有一次气不过就把她拉黑删除了。现在觉得有点愧疚,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新店长刚来不久,就有几个同事离职,虽然我们早就做好了打算的,并不是针对她,但也觉得颇对她不起。新店长名字很好听,人也可爱,镇日穿着白衬衫在店里溜达,像只小白兔。有次余华的一本新书到店,她欢喜地捧来给我看,我因为看过这本书里的文章是从以前的书里摘选出来的,就冷冷地告诉她老酒换新瓶,圈钱。这样当头一盆冷水,虽然不是针对她,也觉得颇对不起她。
老汪带头,打算在我即将到来的生日花天酒地的计划落空了,真是遗憾。离开的时候,店里的几个男同事凑合送了我一本台版的《故事写作大师班》。
苏州
我在上海的时候就常到苏州来。选一个晴天从上海过来,找一个巷子钻进去,兜兜转转地走一天,傍晚又回去。那时候,苏州纯粹是一个假象,布景一样,我在这里做一天的梦。春秋大梦、南朝旧梦、民国遗梦、才子佳人梦、诗词如梦……青石板路,白墙黛瓦雕花檐,一阵穿过巷子的风不经意间扑上脸颊,风里夹杂些花香味、糕饼的香味、炒菜的香味,还有色彩斑斓的晾晒衣物的香皂味,一切都很香。
后来离开上海,我就到苏州来住了一年。
我租住的地方在迎晓里。从平江路上悬桥巷走到第二座桥,过了桥,就是迎晓里。有一家门口挂着“日暮里”的,也不知是什么店还是谁的别墅,怪有诗趣的。我就住在“日暮里”背后,穿过一条漆黑狭长的甬道进去,豁然开朗时见到的屋子就是。屋子背靠了悬桥河,打开窗户就能望见河水。
开春以后,河上经常漂来花瓣,最先是一些小黄花,一点一点的,延续了很多天,就变成了大一点的粉色的花瓣,也许是樱花和桃花。苏州的春天,百花处处,杏花海棠樱花梨花,还有夜来开放的结香,花香四溢,真是江南春色好迷人。
屋后的河里不仅会漂来花瓣,有时也会游来成群的鱼,夏天就有一群红色的小鱼逆着河水游上去。秋天落水,有两只乌龟逆着河水拨拉上去,还有点激流勇进的意味。夜里听他们划水,会想到是不是水鬼,也会浮想起“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的古意。
到了冬天,如粉如羽的雪花无声地落到河面,我在屋里做饭,读书,是所谓“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融雪的日子,一早醒来听到外面滴哩嗒啦的水声,总疑心是在下雨而不愿起床。
天晴了,巷子里总有一个卖菜的阿姨走过,阿要买白菜~阿要买莲藕地叫卖着,已是古稀之年了吧,依然操劳,声音依旧好听。我有时也跟她买,一把青菜,几颗土豆,莲藕我是不买的,不会做。有时也有收破烂的吆喝着走过,也有修理家电的,磨刀的,吆喝声各各不同而又从无变化,好像他们就一直那么在古城里走街串巷吆喝着存在似的。好像我就住在陆文夫的巷子里。
顾颉刚的故居就在我住的附近,我对他不熟,但能因了他想起叶圣陶,想到他们一起长大,是否常携了手同走过我的门前呢?还有“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唐伯虎,范石湖,韦苏州,白居易,还有“割头饮酒,痛快痛快”的金圣叹,想我至今没有读过他的评点,不该不该。苏州的名人里,费孝通是觉得比较亲切的。我在上海的时候,秋水曾到吴江参加过一次费孝通纪念会,借道上海,我去送过她,南站送别的怅惘,如今还深切可感。我在苏州,自然也该去看看他老人家的,遂携了《乡土中国》和《江村经济》骑车往吴江,到了太湖滨的江村,参观了纪念馆、群学书院,还特意去车站看了秋水说过很和善的那位阿姨。本来想在江村看完这两本书再回的,可惜没有找到旅馆,骑车返回时,夜幕降临。到苏州时已是半夜,进了南门,看到古城静谧,灯火阑珊,心里竟生出一股温暖的感觉来。
住处北面不过二三百米有一家书店,名苏派书房。装饰古朴,卖的书籍多与苏州有关,吴门画派、山水园林、曲艺评弹……选了“周作人自编集”的几本散在书架上,朴素的装帧讨人喜欢,想起鲁迅先生说过“周作人的散文中国第一”,就买了一本《自己的园地》试读。
坐到桥上,泡了一杯超市里便宜卖的铁观音读着。他的书行文恬淡,说理明白晓畅,适合闲读。我把苏派书房的几本全买了,后来经朋友赠送有了一套精选集,还是想要这套自编集,找了书店没找着,网上也只有散的没有全集,在苏州图书馆见到了又无可奈何。后来就想在网上一本本地收来吧,可是不晓怎么的,其中几本单价竟高过百元!只好作罢。
走出住处往南行,时常遇到一条毛色纯白的大狗,迎面总是微笑着。行半里路左拐,也有一家书店,可惜他们自造了一个我不晓得的字做店名,就没有进去,后来也没有去过。这条小巷是连着雪糕桥的,桥边有一家徽州小厨,冬天推出的小暖锅好吃,桥上有一家冷饮店,便宜。过了雪糕桥上平江路再拐进混堂巷,巷里有家书店,游客多不光顾,幽静的环境适合读书,可惜要在店里消费咖啡,便也不常去。
之前也说到的猫的天空之城,平江路上也有一家,也许还是他们的首家店。书不多,在二楼,也有消费座。我常常过来,时间长了,也可以免费就座看书。但我来这里,通常是来寄信、寄明信片,这里还能给未来的自己寄信呢。
平江路上有些茶馆兼营评弹的演出,花个几十块钱,瓜子花生茶免费的,形制如旧时的书场吧。我听评弹,意思虽不明白,也能从细腻婉转的曲调里会着些情意。下在手机里,走到河边上,听吴梦奇紧了嗓子唱《莺莺操琴》,水动风凉,夏日时光悠长。
后来在诚品书店见着“苏州文化丛书”,挑了几本买来,其中就有《苏州评弹》。
早在上海时,我就常来诚品书店逛了,来了苏州以后去的就更频繁。有时来买书,有时来看书,有时闲逛消磨。王鼎钧啦、余光中啦、蒋勋这些人就在店里看,有次看了卡夫卡的《致父亲》,喜欢,没买。买的多是熟悉的作家作品的港台版,用来留存,像鲁迅先生的《祝福》、郁达夫的《沉沦》、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等。
来园区一趟,逛的书店不仅有诚品,当时的地铁二号线上,几乎每个站上就有一家书店。除诚品外,有凤凰书城,东方之门的西西弗,还有一些不常去的书店忘记了,更无法与地铁站对应起来。
苏州是明清以来的出版重镇,往前追溯一二百年,书业该是很热闹的,民国以后,依然有许多文人来此寻书访书。我在苏州却很少刻意地去找书和店。
自己的阅读,放在卷帙浩繁的书海里,不过是拨开浮萍窥见了一点水里的景象。读书需求在常去的几家书店里就能满足,就不必学那有钱有闲的阔老去猎奇,专买什么珍本线本。偶然撞见时,倒也乐在其中。有一天在观前街闲走,见北局里人声鼎沸,许多小贩当街摆了古玩字画在那儿售卖,摊贩中夹着几位卖旧书的,便也凑了进去。我静静的像是局外人,只拿眼镜瞟着,不参与交流,不讨价还价。那天买了一套《王朔文集》,一本《伪自由书》,标价才三元。
去虎丘游玩,傍晚沿了山塘街回来,见一家旧书店,门口站着一姑娘和老板在谈天,我也就进去看了一会儿。
逛多了旧书店,以前的那种新奇就没有了,连能淘到书的期望都没有。我一边听着他们谈话,漫不经心地在店里看着。谈话是那种装腔作势的谈话,无非一个说热爱并追求,一个说热爱并奉献并快要撑不下去了,挺没有意思。
还好见到了一套《苏童文集》,翻开目录一看,挺全的,除了妻妾成群离婚指南等几个中篇,苏童早期的短篇《桑园留念》、杂文《露天电影》等都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这是我遍寻几大书店都没能找到的,比较开心。老板却说拆开来不好卖,整套也才三十就全买了。虽然大部分我已看过,他的历史小说我也懒得看。
苏州城外的景观我常常去看,除了寒山寺,看的多是自然风景。我每去一地,都会揣着那只瓷铸小老虎,我见过的风景它也跟着见过,有天我一时兴起还带了它去看太湖日落的。城内的园林我极少去,有时想去看看见了游人如织如蛇地排队也就失了兴趣,只是陪了“主席”去了趟环秀山庄。不懂欣赏园林,对好弄盆景的周瘦鹃也就没有多大的兴趣了。沧浪亭就在苏州图书馆边上,常来图书馆,却一次也没有想起要进去看一看。《浮生六记》我不喜欢,沈复不喜欢,陈芸也不喜欢,连同盛赞此书的林语堂,林语堂为之作传的苏东坡,都不喜欢。顺带提一下不喜欢《西厢记》,觉得淫秽。
悬桥巷上新开了一家花店,距我不过百米,我就常到这儿买花。我喜欢白色洋桔梗,很早就有了买花的习惯,买几束白色的桔梗,插在书架上,清雅。
她家的花店开张没多久,在平江路上悬桥巷几步路的地方,外墙刷得粉白,一长条干净的玻璃门,一大块干净的玻璃窗,看得见里面一点一点增添的花花草草,每次走过我都会多看一眼。她家的店名也别致,花田里,镂刻在一块仿木板上,底下装上灯泡,在夜里明亮地显现出来。我从这儿买了花,又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酒,当时喝的是一种名“国色水香”的黄酒,夜里走回家去,一手持花,一手持酒,月光清莹,我怡然自得,当即就赋了一句诗——月色清明,雪埋深巷,在苏州。
晚饭后我常坐在外边那座桥上发呆,消化。有次花店的老板从这儿走过,停下来盯着我看,就像看到了一个熟悉、却因多年不见而记不起名字和过从的朋友一样,她努力回想的样子颇为可爱。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她还自言自语地说:哎,让我回忆一下。我笑着看她努力回想的样子,等着她认出我来。总共才见了几次面,却让她费了好一会劲还没想起来,真是难为她了。我提醒她,桔梗。她才恍然大悟似地,身子向后微倾过去,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热络地跟我讲起话来。
除了花店,夏天的街巷,常有挟筐的老阿姨来卖白兰花,我们云南叫缅桂花的,花几块钱买一二簇,走在潮湿的巷子里,满巷都是它的清香。
人们说苏州的美凝聚在人文心态上,其实苏州的四时之景也不差,最后想以《苏州文选》上的一句话作结——
邓尉山多梅树,花时一望如雪,谓为香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