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杨毓，杨毓，来，跟我来。
清冷的月光铺满一地，杨毓听到轻如鬼魅的声音，诱惑着他，微睁开眼，看着趴在窗外静静看着他的苏晴，长如瀑布的秀发被她扎了两个麻花辫，散落在胸前的位置，一张脸并不美，却有韵味，是寻常男子不易察觉的另类的美。特别是一双眸子，冷冽却又柔情似水，在这月光下仿佛蓄满眼泪。他看到苏晴咧开嘴对她笑，脸上因为有了表情变得生动起来，那笑容如孩童一般纯真，让杨毓产生错觉。
杨毓起身打开窗户，苏晴便轻车熟路的爬了进来，她动作极敏捷，像一只猴。想到这，杨毓嘴角不自觉的上扬，那是久违的属于少年的笑容。苏晴看到，不禁怔了一怔，她极少看到这个孤傲少年这般的笑容，往常他即使笑也是落寞的，无奈的，甚至是轻蔑的。
杨毓，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苏晴轻声说着，去拉他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温暖，让她觉得安心。
苏晴带她来到一处廖无人烟之地，穿过长长的芦苇地，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河，月光照着河面，波光粼粼，周遭蛙声、虫叫声此起彼伏，既安静又热闹非凡。他们找一处空地并肩坐着，长久的沉默，想着各自的心事。是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杨毓，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明明人生如此痛苦？
杨毓未曾想过如此看上去理所应当的事，想了半晌说，或许是为了传承吧。
传承，传承痛苦吗？苏晴不屑的说。
杨毓，你长大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杨毓不止一次的想过，于是答的迅速，离开这里，做什么都好。
他们坐了许久，夜里寒气愈甚，虽是夏日，也能感到些许凉意。
他们穿过长长的芦苇地往回走，月亮跟着他们移动，露水滴在额头上，在脸上蔓延。杨毓牵着苏晴的手，那双冰冷的，骨节分明的，需要人去温暖的手。
他们回到杨毓的家，小心翼翼的爬进房间，害怕吵醒他的母亲，苏晴知道，他的母亲并不喜欢她。他们背对着背躺在床上说话，这是他们相处的方式。
东方隐隐泛白的时候，苏晴起身，扎好辫子，跟杨毓说再见，她要赶在舅舅一家人起床之前赶回去，免得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杨毓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苏晴说，我走了哦，再见。她好像在向他挥手，而他太困了，旋即沉沉的睡过去。
02
高一时，苏晴转学来到杨毓所在的班级。高而瘦的女孩，扎高马尾沉默的跟在老师后面，低着头，微抿着嘴，不看人。老师带她到讲台中央，对着所有人说，这是新转学到我们班的苏晴同学，大家欢迎。班里想起错落的掌声，佯装的热情让苏晴觉得羞耻。老师转过身对她说，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说完便退到一边，留她一人在班级的最前方，最中央，接受一群陌生人的打量。
苏晴拿了根粉笔，转过身在黑板的一角写下自己的名字，不发一言，她并不擅长与陌生人产生对话，而且她知道她的普通话很难听。
老师也并未为难她，见她如此，便指了指一个空位让她坐在那里。那个空位的旁边坐着杨毓。
苏晴走到那个空位处，需要杨毓让开一点她才能进去，但她并不说话，只一双眸子直直的盯着他，好像她的五官中负责说话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一般。杨毓不习惯和别人坐同桌，因着他成绩好而且班里正好空出一个位置，老师也并不多言。所以他对这个转学生并无好感，甚至厌烦。他并不想让，但理性告诉他必须让，两个人无声的对峙，周围的同学眼里有光，枯燥无聊的校园生活，一丁点波澜都足以让人兴奋。苏晴心里并不急，对于自己无法掌控的事，她已学会不强求，她知道杨毓会起身，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她开始打量这个少年。
他虽坐着，一双长腿在课桌底下伸直，脊背挺的笔直，像竖起刺的刺猬，在保护着什么，看得出是高且挺拔的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眸子不大，却极有神，鼻梁很挺，薄唇微抿，像是怕泄露什么一般。穿蓝白相间的校服，是那种干净清爽却孤傲的少年。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不自觉的微笑。
杨毓看她笑，觉得诧异，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起身大步走向教室外，给自己留有余地也让场面不那么尴尬。
聪明的少年，苏晴想着，嘴角的笑意不禁加深。
03
苏晴和杨毓虽是同桌，但都是不善言语之人，或者说并未找到能与之交谈的对象。沉默是他们之间的常态，但不说话并不代表不关注，沉默也并非无视，两人能感受到彼此的相似，于是在暗中窥伺对方的言行，既羞耻又畅快。
杨毓发现这个清冷的女孩喜欢发呆，上课的时候虽然眼睛看着老师的方向，却并无焦点，或者就看着窗外的天空，留给他一个略显忧伤的侧脸。他发现她没有寻常这个年纪女孩应有的天真和聒噪，她总是显得心事重重却无关紧要。他发现她理科成绩奇差，文科极好，作文尤其出彩，笔触是高中生写不出的深刻与细腻。
苏晴透过男孩挺直的脊背看出他的脆弱，她知道，这是个需要安慰的并未长大的少年。她看到他锐利的眼中的渴望以及野心，她知道，他是极克制以及理性的少年，有着不弱于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她知道他聪明，但是看到他即将满分的数学试卷依旧暗自感慨。她看着这个不合群的少年独来独往，好像看到自己，站在汹涌的人潮中，渴望有人拥抱。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午后，大课间，大部分人都出去活动，班里稀稀落落的坐着几个人，杨毓在做数学试卷，苏晴在旁边看杜拉斯的《情人》。“你相信爱情吗？”苏晴漫不经心的问道，杨毓抬起头，看看窗外，说，那是什么东西，没想过。
那你的母亲和父亲有爱情吗？
杨毓怔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父亲于他来说是陌生人一般的存在，对他并无了解。他很早便与母亲离婚，那个可怜的女人，如一朵花一般，在本该绽放的花季因着一个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留下的孩子黯然枯萎，徒留一手干枯。一个独身且带有孤儿的女人，生活并未因此给与厚爱，反而格外苛责，女人眼看着这一生已无望，便将所有的意志、关注、期望、感情、痛苦、无奈，种种压于少年一身，从小就不断提醒他，你与别人不同，别人是有父亲的，你要为自己也为我争气。犯了错女人会拿吕制的衣架狠狠的打他，边打边哭，还不忘说，怎么这么不争气。
我没有父亲，我想她们并不懂得什么是爱。
苏晴并不觉得奇怪，敏感孤傲的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家庭出生的。正常家庭倒不是父母必须双全，而是不管如何，对于孩子，他们有爱，有关怀，有保护他们的能力，有让他无忧无虑长大的觉悟。
我也没有父母，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水灾去世了。苏晴缓缓说着。
父母去世后我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很老，脸上沟壑纵横，一生清苦，却很乐观。那是我最快活的几年，去海边拣贝壳，帮外婆做饭，生活虽清贫但胜在开心。但是外婆真的太老了，没几年她也死了，我被舅舅接到这个城市，上学，长大。
苏晴趴在桌子上，闷闷的问，杨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我是说，不必再被管束，自由自在。
杨毓学着她，趴在桌子上，缓缓说，很快，我们会考上大学，离开这里，然后再也不回来。
我们会遇到爱情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不管能否遇到，我们要爱自己。
那不回来，你母亲怎么办？
我妈常说，我是她前身欠下的债，她是来还债的，我总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不过她到底将我养大，我总归也是欠着她的，如果她愿意，我便接她与我一处。
那你的离开又有何意义？
是啊，只要有她，在哪里有有何意义？但我长大了，这一切会变的吧。反正人生本身也没什么意义。
那你呢，你离开这里想做什么？
我想遇到一个温暖的男人，承接我这一身疲惫，我想要爱情，哪怕最好的爱情只存在想象中。
为什么一定要爱情？
不知道，或许是想要救赎吧，我觉得可能爱情会给予我救赎。
......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显得有些沉重。
04
彼此知道心意相通，自然觉得亲近。但在学校却一如从前，不怎么说话也不交流。
会相约周末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写作业，苏晴看书很杂，历史、文学、地理、哲学她都感兴趣。杨毓则比较单一，不断的做卷子，他目标明确，要考上北方一所名校，不想分心。
从图书馆出来去常去一家面馆吃面，里面的炸酱面很好吃，酱料浓郁，面很劲道，两个人都很喜欢。
苏晴不喜欢回舅舅家，尽管舅舅一家对她并不苛刻，他们只是对她熟络不起来，吃穿用度都不差，只是隔着什么，双方都无法逾越。于是总是偷偷溜到杨毓家，在他的房间磨磨蹭蹭的消耗时光。杨毓的母亲不喜欢她，曾对杨毓说，苏晴这个姑娘，心太野，缺乏管束，容易将人拖入深渊，你要与她保持距离。杨毓沉默的听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高二文理分科，很自然的苏晴去了文科班，杨毓去了理科班。没有了不喜欢的科目的束缚，优势便变得明显起来。苏晴第一次考试便考了文科生的第一名，并且将第二名远远甩在后面。一时名声大噪，被学校视为重点培养对象。
生活陡然变得忙碌且枯燥起来，他们心里清楚，高考是他们唯一离开这个充满束缚的城市的途径，不允许出现差错。
两人再去图书馆，苏晴也开始做卷子，一张又一张的数学卷子。苏晴其他科目都很好，除了数学，底子太差，赶起来有些吃力。杨毓将重点画出来，给她理清思路，各个击破，进步很快。
那是一段经过时觉得很苦，日后想起总觉得美好的时光。为了一个目标努力，没有杂念，那种感觉真的很棒。
忙碌的生活过得飞快，高考很快如期而至，苏晴和杨毓的成绩都如预期一般好，考进了理想的学府。
人生向他们展开了另外一番面貌，他们无从知晓等待他们的是幸福还是不幸。但他们知道，他们所背负的从前将不会消失，只会在以后的道路上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们曾如何度过。
05
苏晴和杨毓上大学的地方在同一座城市，那个城市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喧嚣也寂寞。
这座城市四季分明，春有嫩芽，夏有暴雨，秋落黄叶，冬落白雪。
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人的欲望、激情、能量统统吸引出来。他们在这个城市沉沦，在这个城市获得新生。
杨毓一向都是卓尔不群的人，尽管在这人才济济的名校也不例外，在某些方面上天对他并不薄，比如皮相。挺拔的身姿，一双眸子愈发锐利，下巴处有青色的胡茬，因着沉默与内敛，被许多女生喜欢。有大胆的女生将他堵在路上，说着喜欢，他淡定的听完，一句话不说，便走开。他想，他需要爱情，但不是别人给的。
他到苏晴的学校寻她，到她常去的几个地方，图书馆、小书店、小凉亭以及操场，最后在她们学校的湖边找到她。她坐在一颗大树的阴影里，看一本书，日落的余晖洒在她脸上，静谧的像一副画。她还是那般，清瘦的，沉默的，带着些疏离气质，与这世界保持着某种距离。他呆呆的看了许久，然后走向她。与她并肩坐着，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他的窗前轻声的喊着，杨毓，杨毓，来，跟我来，那晚他们就是如此坐着。
你遇到爱情了吗？杨毓开口。
苏晴察觉到她的到来。
看着眼前的湖，有夕阳的倒影，氤氲程一种美好的颜色。
遇到了，可是我不知道能否触及？我是个有缺憾的，总觉的不满，背负的又太多，不知如何偿还。
他是个怎样的人？
嗯，一个温暖的男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心安。
你们认识多久了？
嗯，好久了，这些年来，都是他在陪我成长。
你说的人是我吗？杨毓小心翼翼的问。
是啊！苏晴怅惘的说。
杨毓牵起她的手，那双骨节分明，冰冷的手。
以后任何东西我们一起背负，一起偿还。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