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宛央 图/网络
1.
他老了,老到我不敢去看他。怕一不小心,落下眼泪。
前几天,老家的院子因为修路,下水道全部要重新改道,家里没人,人家给远在西安的他打电话,让他抽一两天时间回家看一看。
他接到电话,没过两天,便带了妈妈一起回了老家。我和姐姐知道他回家了,那一天都没上班,和他约好在老家相见。
春天的蒲公英,散落天涯,又归于一处,我们离别又相聚,都不能忘却家乡。
那天,到家时是上午10点,拎了满手的东西,刚一下车,就看到他蹲在地上,拿着泥瓦,铺着水泥。发黄的白色衬衣,裤腿卷得很高,一双黑色凉拖沾满了水泥,脸上架着一副防尘眼镜,头发灰蒙蒙的。
“爸。”我叫了他一声,他回头对我笑了笑,扯起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我心里一紧,他什么时候也是满脸皱纹了?
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灰扑扑的头发,“爸,头发上怎么落了这么多灰啊。”边说,边要去掸掉他头上的灰尘,手却停在半空中。
不是灰尘,而是满头花白的头发。他老成这样了,我竟从来不知,心里难过,一滴眼泪就砸到了地上,忙转过头,嘟囔着:
“春天的柳絮真烦人,总往眼睛里飘,我眼睛里又没土壤,不能让它发芽,不知道瞎凑什么热闹。”
他听了哈哈大笑。
“我这个宝贝女儿嫁了人也一点没变,还是一张利嘴啊。”
可是,他却变了,不是从前那个能随意将我抱在自行车后座的年轻爸爸了。
我长大了,他却老了,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我们眼睛就花了,时间不知不觉,我们后知后觉,柴米油盐半辈子,转眼他已满头白发了。
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放进屋里,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院子外的老槐树又多了好几道年轮,我和姐姐两个人也环抱不住了,风一吹,槐花落了满地,淡淡的清香,想起小时候总吃的蒸槐花的味道了。院子里的银杏树,今年长高了很多,扇子一样的叶子密密麻麻长了一树,绿油油的,像一把太阳伞一样,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2.
原来,时光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不再是从前那个爱哭鼻子、跑跑跳跳的小女孩了,他不是那个头发永远梳得光亮,衬衫永远笔挺,送我上初中时引起一声声尖叫的帅气年轻的男子了。
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注定越长越大,他注定越来越老了。
我想起从前他手把手教我写字的时候了;
我想起从前,考试满分时,他抱着我转圈圈的时候了;
我想起从前他骑着单车,一把将我抱到后座的时候了;
我想起从前,我发了高烧的时候,他抱着我一路向医院狂奔的时候了;
我想起从前我坐在他腿上,撒娇叫着他“爸爸”,他哈哈大笑的时候了;
我想起从前,很多很多时候……
小时候,我是任性而倔强的女孩子。有一次和他吵架,跑到家门口,坐在地上,没声没语。
他喊我,我不理,他大气,跑出来,一把拎起我,我双手死死拽着门把手,就是不松开。他颓丧地放下我,右手举得老高,眼看一巴掌就要打到我脸上,却戛然停住,凝视我半刻,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天擦黑了,外面寒冷的空气,冻得我耳朵生疼,起身回家,看到他们正其乐融融地吃饭,心里更是生气和难过,他一点都不爱我。
充满怨气地瞪了他一眼,“哐当”一声关了门,将自己反锁在小屋里,钻在被子里,眼泪止不住地流,那时才7岁多,天真地以为他不爱我一定是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在心里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离开这个家。
不知哭了多久,打开门,一阵冷风进来,屋外放了一只小小的保温盒,打开,满满的全是饭菜,我喜欢的样样都有。
关上门,又是哭,边哭边往嘴里塞菜,一声声地打着嗝。他还是喜欢我的,他没有不要我。
吃完饭,将保温盒往门口一放,又回到屋里哭,哭着哭着睡着了,不知外面大雪飘了一层。被他“咚咚”的敲门声震醒,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他在雪地里大喊:“妞妞,快来看爸爸堆的雪人。好不好看哪?”
咯咯地笑出声来,冬日的阳光无比温暖,他笑着的样子,我在心里记了很久很久。
3.
20岁那年,他给我买了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我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玩。
他是一个科技狂,喜欢新款的手机、新款的电脑,但自己却不怎么会使用。
他让我一样一样仔细地教他,先是上网浏览网页,再是看网络电视,到后来如何使用办公软件,很简单的东西,但他因为没接触过,学得特别慢。
我越教越没有耐心,语气越来越不耐烦。他心里知道我嫌他笨了,火气一下子上来,转身拿起桌上的杯子摔在我面前,“你厉害什么厉害,我是你爸。”
我夺门而出,在外面溜达了很久才回去。一到家,他又是问我渴不渴,又是给我递苹果,我知道他是在讨好我,希望我不要再生气。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阵的难过翻涌不息,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不是他。
可是,现在,他不会再常常对我发火了,他无法像从前一样一把将我从墙角拎起。不管我怎样不愿意承认,也要承受他老了这个事实。
现在,我一回家,他总是笑呵呵的,张罗东,张罗西,一刻也闲不住,不停地催促着妈妈去买菜、做饭。
有一次,妈妈炖鸡,盐放得多了一些,有点咸,他嘟囔了好半天:
“你看你做的什么菜,让孩子怎么吃。”
我说:“爸,没事,我就喜欢我妈做的饭,怎么着都好吃,比外面的强多了。”
他听了“呵呵呵”笑个不停。他真的老了,不像从前一样霸道强硬,他开始害怕我嫌弃他,我和他的角色翻了个儿,从前我依靠他,现在他依赖我。
知道他喜欢新款的手机,便给他买了新款的iPhone,将所有会收费的项目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写着“不能用,会花钱”,又买了一个新的手机壳,一起给他寄过去。
他收到手机,开心了好久好久,到处向别人炫耀:“你们看,我家女儿买的手机,贵着呢,多好啊。”
连我妈都觉得他矫情,不停地给他白眼。这回,他倒学得很快,没几天,就下载了QQ、微信,申请了账号,将我放在他的家人栏里,时不时给我发一些他拍的照片。我的QQ空间里,他成了常客,很早以前的日志也要看一看。
我给我妈打电话,她说:
“你前几天传的照片挺漂亮的,去哪儿玩儿了?哎呀,看你以前上学的照片,你好像现在胖了点儿,胖点儿好,太瘦了不行。”
一张一张,如数家珍,本来打电话是想说他两句,让他别总看我东西,却如鲠在喉,眼眶发红。
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只报喜不报忧;他只是不想自己的女儿在别人面前受了委屈,无处倾诉;他只是想多看一眼自己的女儿。我不能剥夺他爱我的权利。
4.
这次回家,是难得的大团聚。两个女儿、女婿,还有未出世的小外孙。
他心里高兴,又开红酒,又买啤酒。我转过头对老公轻声说:“你也喝点儿,晚上就不开车回去了。”
然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爸,今天我陪你喝几杯。”他不住地点头,“女儿真的长大了。”
是的,我真的长大了,时间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也没有给他停留的机会。
我长发飘飘时,他满头白发生。想起王铮亮那首《时间都去哪儿了》,想起很早以前陈坤接受采访时,说有一天当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和一群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在一起跳舞时,他突然很烦怒。
从此,他不允许自己的母亲去和别人跳老年迪斯科,不允许她没事去逛花园遛狗,他要求她每天给她发短信、聊MSN。那时候,主持人说,这样会不会太残忍,剥夺了老人的权利。
他说,也许他自私,但他想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让母亲和自己之间没有代沟。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但现在我明白了,他只是想让自己的母亲活在年轻的状态里,他只是太爱她,不希望她那样轻易地老去。
就像我多么希望,我的父亲,还可以如从前一样,蹬着单车送我上学,把我抱在他的膝头,讲好听的笑话、好玩的事情。
记得你还年轻我还小
你爱逗我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不知怎么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