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日,暖阳,午睡间突然梦到了爷爷,梦回老家,回到那个宁静的村落。青砖旧瓦木阁楼的老房子,红砖水泥平顶楼的新房子。这是记忆里的爷爷呆的最长时间的地方,每次回老家都会在这遇见爷爷。
午间躺下休息后,便恍惚的睡着了,不觉之间神思就回到了老家,村落里这个老家。
静静站立在老房子门前,打量着曾经熟悉而后陌生的房子。
老房子与对门泥头堆砌的屋子,前后相隔仅三尺余,屋上头,各自一排长长的青瓦屋檐,将狭长的巷子遮挡的有些阴暗。门前一浅浅圆滑沟渠,深不没足,乃邻里两户人家排水所用。沟渠边的青砖墙,多年以前就已被青苔掩盖了半壁,郁郁青葱,不显生机,反使得此间愈加陈旧和幽静。
老房子是家里最早的房子,是家族上何人所建不曾寻思探究,估摸便是爷爷奶奶的婚房,一直是爷爷奶奶栖居的地方,不大,却也隔断有序,田子四方格:厨房、客厅、卧室、杂物间。上方二层是一木阁楼,不过自打记事起,那已是遗弃多年。杂乱且满是尘埃,存放着许多横梁木头和农活工具。再加之木梯子破旧,家里不许我轻易上去,对上层也就没什么记忆。
夜里爷爷自己住在老房子,或许是懒得搬离,已然习惯此间,我亦不曾追问。但日间奶奶生火起灶,喂养生禽也是劳作于此,使得此间不显得破败,添增了些人气。姐姐未出嫁前,一家人逢年过节便是聚在这里闹腾,杀鸡宰鱼,生火做饭,围着一圆桌,好不热闹。席间或有三两邻里到来,唠唠家常,打发时光。
这人呐,最经不得便是岁月。
2
恍惚间,穿过村落屋檐扶摇直上,凌空俯瞰那青山脚下,被绿水环绕,袅袅生烟的村落。
再失神,人就立在老家新房前了。说是新房子,也只是相对老房子而言,也是有了一段岁月了。它斑驳深红的大门没有敞开,轻轻的掩着。离着大门还有三五米,我突然就听到了爷爷的声音。那个有些含糊不清,稍显高亢的声音,语气中充斥着一股子无所谓的随性,和落寞。
他或许在与人说话,或许在自言自语,自顾自的念叨着一些日间琐事,也不曾在意是否有人回应。
这一瞬间,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在梦里。
拾步上前,双手缓缓推开大门。在触及大门时我便知道,我就能感觉到爷爷就站在门左边,离大门不到一米,仿佛视线的余角就有他的身影。但我不敢转过头看他。门的正前是个下陷半尺的水泥天井。阳光照在上面,折射的光芒晃的眼睛有点睁不开,眯起双眼,眼角有些颤抖。他就在天井边的台阶上,被阳光照亮的拐角,那是他最常在最习惯待的地方。他背负着双手,身形显得更加佝偻,永远笑吟吟的看着我回来。也不多说话了。
我知道,我清楚,我是在梦里!我却能感觉的到爷爷就在那,背着手,安静地站着,看着我。
低头间,才发现不知何时我手上已扶着一辆浅蓝色老旧自行车。轻轻摆动一下脚踏,便抬头推着车走进天井,一步,一步,不断向前迈步,却也似在原地打转,不曾离开。
这或许是一段不愿走完的路。
这辆带着横梁的老旧自行车,记忆甚长。幼时独自学骑车,骑的便是它,在田陌边的泥土路上来来回回。身与车同高的我骑着它,磕碰摔倒也是常事,即使扎进草垛,冲进沟渠,四围里农耕的乡亲亦不甚在意,所幸从未掉落田中,自行摸爬起来继续玩耍。后搬离老家上学后,就不再骑过它了,或是嫌弃它款式太老,或是觉得太过高大不适合孩子骑行。
遗弃在杂物间里多年,后来偶然再见到它,爷爷再与我细数道来它的由来:凤凰牌自行车,那是我父母亲结婚时的大礼,最贵重的就数它了。在父母尚年轻时,正是社会变动的时候,要攥些钱票,是爷爷兄弟几人挑着担,徒步走个二三十里的山路,方能有市集贩卖。当真是靠一分一毛的用血汗攥。
相隔这么些年,那时已然变成了我们孩子的玩物。彼时家里亦曾打趣调笑这么一个事情,尚若爷爷那时在贸动和安分间做选择时,选择了与另外一些人倒卖一些金属,家里兴许便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或兴或败。
此时爷爷他就在我身后的那里,而从推开门到现在,我也没有去看他。因为心里有个声音,有个念头提醒着我,不要试图再亲眼目视他,不要一心的构建他的容貌。因为我明悟,我一回头他就会走了。
即使看不到他,即使无法言语,只要与他共处一起,他在我身边,每一秒都是美好。
就这样,我站着天井里,他在台阶上,我双手扶着车,他双手背拢,我凝神不语望向前方,他一言不发望着我。好久,好久…
终究我是忍不住回头看他,想要凝视那个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的面庞。
转身,打量。他还是那样消瘦,略微佝偻,穿着一身的洗的有点泛白的旧式中山装,却是空晃晃的,好像是风刮的布匹恰好挂到了他身上,边角随意的摆着。他眼神很明亮,也很慈爱,看着我,看着我身后,茫茫的白色。他牙齿还是那熏黄,上面的牙有些往外靠,抿嘴压着下嘴唇,无声的倔强。
这是他几年前的样子了。
我凝望着他,他注视着我,而我的梦在醒。我清晰的感觉到我在一点一点苏醒,而他的面容却在一点一点的消逝,我再也无法在凝视看清他。我清楚地感受着世界在消退,在坍塌,看着他和这个世界一点一点的模糊,一点一点的消失,化为一个一个的光点,直至白茫茫的一片。
我知道,我知道他已经离开我们了,离开几个月了。
梦醒间,才觉得心里空唠唠,身体的哪里被扯掉了一块。大口大口的吸气,似乎想用空气去弥补那些空白。眼里的泪水再也关不住,肆意掉落。张嘴想要呼唤,唇舌的颤动,却始终发不出一个字。
迟到了四个月的悲切。
3
这才想起最近一次过年。那时您已长时间卧床,日间偶尔的走动也唤起了精神,多少有些萎靡。兴许是临近年关了,大伙的精神也越来越精神,您的精神也显得好了很多。
那天年二十九,在天井边阳光照射的拐角,您半靠在木制躺椅上,我刚从工作的地方回到,坐在您旁边,一个小板凳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说说我的工作,听听您的念叨。
后来您用一种很淡泊,又带有满足的语气跟我说。
--我看着你们长大,读书。你爸妈能把你们带出去,安定到镇上,生活变好了,已经很努力了。我看着你姐姐结婚了,也看着你哥哥结婚了,也都有了孩子了。可惜是等不到你结婚了。
--那你可要再多活些岁数,看我结婚,哈哈哈…
(笑)--我这个岁数也够了,相比兄弟姐妹,够本了。儿孙满堂了都。你啊,记住要努力工作啊。
年初四后,临出门漂泊时,再次向您辞别。不曾想,这一别便是永别。
年后,您的身体时好时坏,精神也日渐消沉。再次见到您,已是您病危。那日匆匆赶回,此时您已不记得我了,再次看向我,口中嘟囔的却是
“这是谁家娃子”。
尽管见到您之前,母亲已经对我有所告知和劝慰,可是心中的酸涩仍旧抑制不住的翻涌,一身僵硬。
住了些时日,每日陪着父亲伺候您换洗,待您身体稍微好转稳定后,我又匆匆离开了。
没多久,在这匆忙劳顿的八月,您淡然的看开了,走了。我亦薄情般的淡然,无甚悲切。虽连夜归程,却不曾感到彷徨。
归家,为您送行,为您培土,随着他们牵引,木然地行动劳作,不曾伤悲。三日后我便自行匆匆离开,如此安心的接受了自然天命。接连您的头七,二七都没回去。重阳也没回去。那般的心安理得,淡漠冷酷。
4
直至今天,才由一个梦回念想起您的身影,明白着今后回去再也见不到您了。
爷爷,对不起,原谅我晚了四个月的悲切。深夜独自涕零。
执笔于2016.12.15夜
编辑于2017.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