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母亲已离开我们二十七年了。母亲没上过学,却能读写书信。于我而言,母亲短暂的一生,就如一个千古难解之谜……
我一直纳闷,体重不足八十斤的母亲在那忍饥挨饿的年代里,如何挑得动两个硕大的土筐,在漫山遍野或抬或担土筐的大军中脱颖而出,一路由村庄引公社,最后到县城,被安置到当年诸城县赫赫有名的工厂。在工厂里,一无所知的母亲又经过得怎样的努力,在一帮心灵手巧的姊妹中脱颖而出,成为她们的领军人物。以至于多年之后,自动离职返家成婚的母亲有了姐姐和哥哥之后,厂领导还多次登门请母亲回厂工作,可为了一家老小,母亲毅然选择了留在落后的乡间,其中有多少的辛酸与不舍,她从未说过。看着母亲同一群小姐妹佩带红花的照片,我曾缠着母亲告诉我,她是如何做到如此优秀,母亲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没有什么窍门,做什么都要努力。在母亲的教导下,我一直努力着,尽管没有骄人的成绩,但也不曾有过遗憾和失意……
我一直不懂,事事争先的母亲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为何会选择屈从。父亲和母亲属于娃娃亲,同村的大叔曾告诉我,母亲是我村中第一个穿裙子的人,那是一个秋日,一袭长裙的母亲围着洁白的围巾走进那个闭塞的山村,大叔啧啧的叹息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清纯的母亲站在老屋前金黄的银杏树下,望着只有祖父与父亲缺少女主人的零乱的家,眼中流露出的惆怅与失意,事事争先的母亲与随遇而安的父亲,他们的结合从开始就氤氲着浓郁的悲剧气息……
我不知道,十几岁离家,一直没动过针线的母亲如何学会针线,只知道冬去春来,我们姐弟四人均能穿上应季的新鞋,走在大街上赢得四奶奶一个劲的称赞:‘小东西,你娘真能呀,你们这个家呀,多亏了她……’ 从未摊过煎饼的母亲如何学会做煎饼的对我来说亦是未解之谜,因为从小从大我亦有过无数次实践操作机会,可自认为并不蠢笨的我愣是没学会
母亲身体羸弱,一生做过三次大手术,第一次是在炎炎夏日,切除了一个重达三四斤的大子宫肌瘤。不懂体恤的父亲坚守在开山挖水库的工地,忙于大炼钢铁的生产队长派了一个本家叔叔去诸城医院赶一辆驴车进城接刚动完手术的母亲回家。驴车一路颠簸,接近中午时才走到离家八里的库沟村,那不靠谱的大叔说了声口渴了就把驴车拴在桥头上就扬长而去,等他到邻近村里的姑妈家吃饱喝足后,可怜的母亲已在太阳炙烤下几近昏迷,从此之后,母亲患上了气管炎,在以后的岁月里,心累,身累,母亲的生活更加辛劳痛苦,直到今天我回家,偶尔见到这位业已弯腰驼背的本家大叔,听着他溢满亲情的话语,感受到都依然是虚情假意,尽管我也想到当年大叔的所作所为该归于年少无知,可我依然无法释怀,我永远无法忘记漫长冬夜里母亲咳嗽不止的痛苦……抑或是因为我没有宽广的心胸?
我不明白,大病初愈的母亲有了可爱的哥哥姐姐后又有了体弱多病的我,在同龄孩子已满地跑跳的时候,我依然只能呆坐在簸箕中,有时半天都不吱一声,不是因为乖巧懂事,仅是因为~无力。村里辈分最高的老爷爷不止一次地捋着长胡须说:"孙媳妇,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孩子山后的雪,早化晚化,别管啦~"我不知道母亲瘦弱的身体里蕴含着多大的能量',多大的压力都不曾压垮她,在那捉襟见肘的岁月里,她该如何精打细算省出钱来一趟趟地带我往返县城医院,一包包带着小胖孩图案的"肥儿丸"、每天早上一个铁勺煎蛋……在母亲的不懈努力下,我终于没‘化',多年后一次聊天中,我说起那一袋袋‘肥儿丸’时,母亲竟然惊诧:那时你那么小,怎么会记得这些事?别人告诉你的吧?母亲,我后悔当时不曾告诉您:您的倾心付给已深深浸润我的心灵深处,多少次,梦醒时分,我曾多次思索:如果你能生活在我们暖和的家中,每早我能为您奉上热乎的荷包蛋……那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痛彻心扉的痛让您的孩子寝食难安,母亲,您此刻,您是否会感受到此刻女儿心中的万般心酸?
或许是天忌英才,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体弱多病的母亲操劳着我们老少七口之家已身心俱疲。但不可眼的老天并不放过,琴瑟和鸣的大爷大娘一家又遭遇不幸,先是勤快的大爷在帮人采石时不幸遇难,接着大娘又因悲伤过度也驾鹤西去,彼时大娘家的大姐远嫁新疆,大哥二姐刚成家自顾不暇,留下未成年的三姐、二哥凄凉度日。我不知道坚强的母亲是如何操持了东家兼顾了西邻,每日像陀螺一样团团转,只依稀记得从那时起母亲抽起了烟,偶尔夜半十分,梦醒的我常见到烟火点点,夹杂着母亲轻轻的叹息,白天忙碌的母亲是没有空闲点上一支烟的,没人知道此刻母亲的焦虑与辛酸。终于熬到三姐二哥成家,母亲紧锁的眉头才稍稍得到舒展,这十年间母亲受过怎样的煎熬,恐怕十天半月也说不完,老少爷们一句"这个婶娘不简单"足以道出母亲的艰难和辛酸。 母亲的果断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那是一九七九年,闯关东的小舅来信说他已结婚并添了孩,彼时母亲他们已近十年没见,亲情的召唤让母亲寝食难安,在一整夜的思索后,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只身一人闯关东!从未见过火车的我们只听说过关于火车上贼多、杂乱的恐怖故事,据说壮劳力一个乘火车都有遭劫的危险,何况母亲,一个弱女子要独自一人乘三天三夜的火车还要多次换乘汽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通讯极不发达的年代里,母亲是如何做到仅凭一纸书信就跨越大半个中国找到舅舅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记得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母亲终于回家,在院中迫不及待地喝上半瓢凉水和偌大的行礼包中仅有的半片干透的面包无言叙说母亲长途跋涉的辛酸……多年前,我就想带着姐姐和女儿沿着母亲的旅程走一遍,即使在通讯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依然因各种各样的担扰依然未能如愿!看来我的能力与母亲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