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
我于三江水岸,烟花胜处见他。
他少年神气,眉眼带笑。
带他来的中年男子脸色阴沉,于不远处和鹤田先生一边打量着我,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我看着那少年,心里一阵紧张。
“你…你是?”
“你别怕,我也是被带来这里学茶的,我叫文江。”
“文…先生好。”
少年轻笑起来
“你太客气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男子和鹤田先生,“看来三叔不信你是我妹妹呢。”
我心中震惊。
“二叔年轻时有一流落在外的女儿,失散多年我们找了好久,如今终于找见你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可置信。
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看着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响声。
“他妈的人都没了还留了这么个祸患。”男子声音低沉,瞪着我,一脸鄙弃。
我不敢作声,只是同样瞪着他。
“看什么?见得大人不懂打招呼么,有人生没人养,真是没教习!”
我心底生出一股心酸,眼眶一红,却压着唇齿,恭敬的行了一礼。
“三叔安好。”
我咬着牙,眼泪砸在地上,它在泥土里,我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嘲讽的哄笑。
“三叔,小西还不知道……”文江轻声相劝。
“你插什么嘴,你也一样,好生在这待着,别生事,不然也别想要回文家。你们俩给我老实待在这,听鹤田先生的安排。”
三叔说完转身而去,似乎一眼也不想看见文江和我。
我抬头看看文江,他神色平静,望着三叔离去的方向,微微颔首。
“他走啦。”他转头笑着看我,眼里含着光。
“我父亲姓孟,不姓文。”
文江看着我,依旧笑道
“也没什么差别,你刚才不是也乖乖叫三叔了么。”
我低下头,看着刚刚那一小圈湿了的地面。
和我一样无人在意的悲喜。
文江牵起我的手,对我说:“别哭,能活着,什么身份不重要。”
他眼神里闪着光,神情与刚才判若两人。
他握我的手,温柔有力,仿佛化解了一切苦难,我从此没再哭过。
鹤田先生带我们进到内室正厅,黑金乌漆的格子门打开后,里面是和我们一样年纪相仿的中国孩子,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却格外明亮,他们回头看向我和文江,深深的行礼。
“见过文少爷,二小姐。”
我在人群的角落里,看见了安庆和阿纪。
我冲他们招手,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急的想走过去,却被文江一把拽住。
鹤田先生带着我们走过人群,走到最前排的两个空位上,示意我们坐下。开始训话。
“欢迎来到茶花社,这是文氏家族的文江少爷和文西二小姐,你们所有人的命都是鹤田家和文家救的,我们为着帝国共同的理想日夜奋战,为的是有一天,人们摆脱困苦的黑夜,迎接太阳的到来。皇室看到我们为此做的一切,赏赐以最高的荣誉《茶花图》,愿我们凝结真诚的念力祈求神明之助,椿之神必将保佑我们战无不胜。”
鹤田先生的随从展开了一幅山茶花图,画中山茶满目,猩红遍野,远处看仿佛狰狞的人脸,像鬼怪一样盯着你,让人毛骨悚然。
不知从哪窜出两个日本武士,按住了我和文江,还有阿纪和安庆,用刀割破了我们的手腕,将血盛在茶碗中,鹤田先生用笔尖分别沾了我们四个人的血,描在那幅画上。
他们唱起一首歌,仿佛是神的咒语。
“「倭のこの高市に小高る市の高処新嘗屋に生い立てる葉広斎つ真椿其が花の照りいまし其が葉の広りいますは大君ろかも」…”
那些人拿出烧红的铁器,将茶花印记印在我们的后背上。
我们的哀嚎声、哭喊声盖过那歌声,血肉一寸寸燃烧,我看着图上那狰狞的人面,仿佛也发出绝望的嚎叫,我全身像燃起的火焰,心中却有火光渐渐熄灭。
身随心死大抵如此,我不再哀嚎,也不再哭喊,我失去痛觉,耳中万籁俱寂,只剩眼前猩色。
地狱中有万千恶魔,他们伸出手向我而来,他们眼中有猩红的光,他们拥抱我,把溃烂伤疤放上蛆虫,它们从伤口进入骨髓,附在我的灵魂上,他们奏起欢歌,将我带入深渊。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时分,我睁开眼看到了阿纪,她也正侧身望着我,漆黑的夜色中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到她伸出手指告诉我不要出声,她慢慢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上写字。
“还好?”
我轻轻点头,此时我才看到,我们身边还有另外两个孩子,他们像是睡着了,轻轻打着呼噜。
“你好吗?”我拉过阿纪的手,轻轻的写着。
阿纪却犹豫了许久,才写到:“我好”
她的手颤颤的抖着,我以为她还在害怕,写到:“别怕,活着。”
阿纪把手缩了回去,我听见她轻轻的啜泣起来。我超她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脸,替她擦掉眼泪,她却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抓着我的手塞进了她嘴里,她没了舌头!
我立即抽回手,差点惊叫起来。
我对着房顶深深喘了口气,身上止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过了很久,我转过头看着阿纪,伸手摸着她的脸,拉过她的手,“为什么?”
阿纪的眼泪在我手中冰冷刺骨,她写下了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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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我在她手上用力写下她的另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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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纪点了点头。
人心难忖度,人有千万面,在这泥沼之中生存的人,必定隐藏起自己不堪的过往,求得苟活于世。阿纪能保全性命,恐怕已经是费劲自己一番力气了。
我安慰的抚摸阿纪的脸,心中不知为何充满寒意。
若是有一天阿纪知道了我的不堪,会不会…
我不敢再继续想,回了神伸出手,问阿纪:“安庆呢?”
“好”
我心中踏实许多,安庆纯良,纵然我们经历相同,他不会像我如此心性颠倒,如地狱重生。
八月盛夏,流火萤光,那晚的夜色却尤其的浓重,窗外的云雾茫茫,不见月色。
第二天早上,我们被鞭打着起来听课,主要是学习日文。可我没看到安庆,直到日上三竿,他被人搀扶着来到堂上。
我因为文家二小姐的名分,得到了每过两个时辰可以自由活动一会的特权,我趁着机会去看安庆,安庆却脸色苍白根本说不出话,只是躬着身,不让我碰他。
我看着安庆,隐隐猜到了什么。
我的心好像被火烧着一样,我的眼睛好像也烧起来,我转头看着那幅茶花图,那幅人脸分明是恶魔的头颅,那茶花是恶魔的翅膀,他们发出阵阵笑声,回荡在我脑海中。
我要杀了他们。
我冲到厅堂前,拔出菊花刀,要把那恶魔劈成两半。
文江拦住了我,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挡在我身前。
“文西,冷静,别冲动…”
我狠狠咬着牙,嘴角渗出血来,只能含糊地发出声音,“杀了他…”
文江抱住我,在我耳边小声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事了。”
我渐渐恢复理智,也没了力气,菊花刀掉在地上,那声音就像是从深渊传来的一声叹息,我背后传来一阵灼痛,那茶花火焰一样烧尽我的血肉,我心里最后一丝血光被啃噬殆尽。
明净直诚之心被当作祭品给了鬼怪,从此神明没了眼睛。
我被罚跪在庭院中,文江抱着粥碗,劝我吃一口。
“小西,我知道你伤心,但我们要活着。”
“小西,想要保护别人自己要先活下来啊……”
“小西…”
我抬头看着文江,突然笑起来。文江看着我,想确认我是不是疯了。
“文少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没事呢?”
文江放下粥碗,默不作声。
“文家是卖国贼,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我生父文继山怎么死的,养父孟向东为什么突然被杀,我母亲生生死在我眼前,谁逼她自尽的……要不是文家你那个恶心的爷爷卖辱求荣,在这种魔窟地狱里,你怎么会毫发无损”
文江看了我半晌,突然也笑出来,那神情与我如出一辙。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文家那点肮脏事,我也不必跟你装正人君子,我们境遇相同又不同,形势逼人无出路,不如顺势而为,你既看不上文家,可你别忘了,正是因为有文家少爷和二小姐这个名分在,你我才得以保全性命无忧,且免受皮肉之苦,你看看这一屋子人,你恐怕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受过不为人知的痛苦吧,你仔细看看屋子里的每个人,过几天你就会发现,有些人,不明不白的就这么消失了……”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竟然一点悲楚也没有,他只是淡淡的语气说着,似有似无的笑着。
我说不出话,仍旧不肯吃饭,他看看我,沉着脸说道:“你要是想死那我不拦你,不过你要想好,你死了,阿纪和安庆更活不成。”
那天在烈日下,我跪了4个时辰,我记住了每个人的脸,和他们的名字,我看着他们在厅堂里一句一句的读日文,他们像行尸走肉一样,面如灰土,眼中无光。
傍晚时分,安庆过来找我,他看着我,端起粥碗跟我说:“吃点吧,别想不开。”
我看着他的眼睛,几天前,他还是那个骑在墙头上神采飞扬的少年,在黑牢的那段时间都没能让他眼中的光芒褪色,可现在一夜之间,心如槁木。
“对不起。”
安庆摇摇头,继续喂我喝粥。
“不是你的错。”
他的脸在夕阳里依然柔和温暖,他的手指都是伤痕,手腕上是被勒过的血痕,握着勺子的手颤颤的,一勺一勺,送到我嘴里。
我是怎么吃下去的呢,我跑到外院树下,把粥吐了出来。
我仿佛吃了他的血肉,唇齿间都是腥涩的味道。
我望着头上的天空,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天上的云又像是文江的脸。
他在深渊回望,请我孤光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