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省城分成三个大区:东城、西城、绿洲新区,西城是最老的城区,东城新老混杂,第一代的国有企业都开在东城区,绿洲新区是招商引资的主要地区,2000年之后成为了主要的工业园区,外资企业聚集。说起龙哥为什么被叫东城龙哥,他和储秀仁有什么恩恩怨怨,还有一段往事。
龙哥和孙莉本不是这里的人,从长江以北跑到长江以南。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孙莉的舅舅在这里。
孙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五花大绑送上卡车,被卡车拉着游街,然后吃了枪子儿,后事草率而简陋,只有龙哥陪着孙莉。仇人和恩人俱已化作尘土,孙莉能想到的亲人只有舅舅。
他们两人千里迢迢投奔亲人,本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龙哥还想继续完成学业。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有案底的人,学校是不接收的。
到了舅舅家,起初舅舅是热情的,但是舅舅家境也不好,住在城中村。城中村以养猪为主,到处一股难闻的猪粪味道,城中村的房子歪歪扭扭有的直接修在道路上,猪圈和狭窄的田地混杂在一起,天晴到处都是灰,下雨到处都是泥。泥水四溢带着猪的排泄物。这个村的人大部分姓熊,舅舅姓钟,就在这样的地方,舅舅一家还算是低等阶层的,舅舅买了一辆二手三轮摩托运送饲料或者给小商店运送货物,舅妈平时干点裁缝或者修修补补的事情,家里还有三个小孩,都还小,没上幼儿园也没上学,整天一脸泥在地上打滚。
其实孙莉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连孙莉都回忆不起母亲的长相了,凭借家里一张黑白结婚照,算是有了她存世的证据,舅舅很早就没有来往,要说陌生人也行,要说是亲人也的确是亲人。俗话都说血浓于水,到底来说,还是有余粮的人才敢这样说。起初,舅舅和舅妈商量,让他们帮忙做事情,带带小孩也不错,家里人丁多一点,也可以少受人家欺负。就这样接纳了孙莉龙哥他们。一开始一家人就拼凑着过。房间就20多点平米,外头搭了一个棚子,盖着两层塑料布,算是裁缝工作间,房间的光和风都被外面的棚子挡着,异常闷热,里面要睡下7个人,而且没有卫生设备,小孩有时候就跑门口随地大小便,条件非常艰苦。龙哥和孙莉之前家庭条件还算是一般,至少都有个宽敞的屋子,到这里实在不能适应。每天早上5点不到他们就要被叫醒,龙哥要去和舅舅出工去帮菜贩子运菜,孙莉要帮一家人打扫卫生,做饭,吃了饭要帮看着门口棚子里的店面,帮忙带孩子……
龙哥起初想继续上学念书,听说要迁户口过来才能念书,他就去迁了户口,一迁户口就惹了大麻烦,因为他是有案底的人,而且案子不算小,劳改过。户口到,派出所民警也跑了过来,一辆大警车呼啦呼啦就开进了狭窄的城中村,两名民警一边挥手赶着天空飞翔的各种飞虫,一边皱着眉头来到舅舅家进行“家访”。
这一下,舅舅家收留了一个劳改犯和一个杀人犯女儿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舅舅家本来就生活在底层,这下倒好,都没有人愿意叫舅舅运货了,街坊邻舍也都不愿意到舅妈那做针线活了,舅舅三个小孩在外面还被大姓孩子欺负。
龙哥不但失去了念书的机会,连做一个普通人的机会也失去了,命运的舞台已经给他搭建好了,他不得不去属于他的舞台演完宿命决定好的剧本。
舅妈在那间小破屋子里歇斯底里地大骂,那天天高云淡,空气传播声音的条件特别好,舅妈的声音在城中村回荡,那是一场宣誓,宣誓他们一家人即将和罪恶划清界限,重新回到正道上。
舅舅一家没有和平地结束他们的缘分,而是用这种蓄谋已久激烈的形式结束这一切。至于龙哥和孙莉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恩怨是非没人关心,大家也不会去讲故事,每个人都按照某种程序简单机械地决定自己的立场,这就是平庸,这个世界便是建立在平庸之上的,平庸就是一条锁链把每个人捆绑在宿命之上不能动弹。
舅舅一家赶走了龙哥孙莉并没有改变他们自己的命运,龙哥和孙莉的到来其实只是一个诱因,在城中村的丛林法则里,一切其实早已注定。随着城中村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城中村的空间被逐渐挤压,人与人的关系也更加紧张激烈,舅舅一家断没有转机的可能性。据说从这之后,城中村的人们经常对舅舅一家扮鬼脸吐口水……,他们的小儿子在和小朋友游戏中摔了一跤,回家发个烧就没了,舅妈见人就闹,后来成了疯子,被舅舅用链条锁在家里……这是后话。
龙哥和孙莉被赶出来的那天是黄昏,龙哥在某个小区楼道偷了一辆凤凰牌红色弯梁自行车驮着孙莉带着行李布袋,一直骑到东城尽头的凉山山麓上。整个东城俱收眼底,万家灯火逐渐亮了起来,却没有属于他们俩的位置,火烧云被夕阳染红了,龙哥拉着孙莉的手发下誓言,要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他们的命运,让孙莉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山坡山,枕着漫天星光睡了……
孙莉身上带着父亲留下的存款,龙哥就凭着这点资本,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之路,最开始租了一家没人愿意租的花圈店隔壁的店铺,搞了个炒菜的店,办白事的人家没工夫做饭,在办席之前之后还有很多应酬,有时候就拿个现成的,这应该是早期的外卖了,有时候干脆就拉龙哥到现场去充厨师,菜品反正都是大油大荤,没有太多质量追求,关键是他价格低……一开始生意的确还好。但是龙哥冒犯了专门做白事一条龙服务的人,也冒犯了其他的餐饮店,因为他低价竞争。
店子开了十多天,麻烦的事情来了,有顾客跑来吃饭说吃到了苍蝇,立刻喊来了卫生部门,龙哥贴了几乎所有的盈收进去,才把这伙人打发了。这伙人前脚刚走,又来两个流氓模样的人,点了两碗面就调戏孙莉。龙哥本就窝了一肚子火,他也是练家子,哪里肯吃哑巴亏,老拳刚挥出去,两个人就倒在地上咿咿呀呀,立马来两警察,二话不说把龙哥拷走了。
那时候没有监控,因为刚刚闹过事,店里也没进其他客人,没有其他人证,孙莉和两个流氓各执一词,孙莉父亲是杀人犯,证言根本不被采信,两个流氓却成了受害者。这事情被认定为斗殴伤人,对方提出要龙哥道歉,赔钱,关店,否则就起诉他,让他坐牢。
龙哥因为有案底,在看守所里也没好日子过……
龙哥出来了,店没了,钱也没了,两个人加起来口袋里才有一元钱,坐公交都不敢坐,他们在入夜的街头漫无目的走着,在一家大门张贴了倒闭转让的馆子,花了3毛钱,让龙哥吃了一碗飘了一点油花的清汤面。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街边睡觉,就算睡到街边也会触碰到一些人的利益,他们被各种流浪汉乞丐驱逐,最后总算找到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他们刚睡下不久,一个酒鬼跑来对着龙哥就撒尿,那股尿又骚又臭,龙哥只能忍着,在酒鬼的羞辱和谩骂中狼狈离开。沉甸甸的现实把自尊踩在脚底。
龙哥和孙莉在挖沙船上做起了苦力,随着城市建设的兴起,挖沙业开始兴盛,这是纯资源型的粗暴简单的行业,在大河之边产生了严重的竞争和对抗。
树欲静而风不止,龙哥孙莉埋头做体力活,想从此成为芸芸众生中的简单一员的想法依旧无法实现。2000年初有一本吴思的《血酬定律》火遍大江南北,所谓血酬是指卖命钱,暴力掠夺本身不创造价值,争夺目标才是价值所在。沙子是亿万年大自然的产物,本不属于任何个人或团体,但是简单一挖就可以产生巨大的价值财富,暴利和暴力是一堆孪生兄弟。
挖沙船停靠的码头,一开始经常有零星的小股人马跑来破坏工具,打砸棚屋。老板姓吴,是个独眼龙,据说当年也是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的,年纪大了置办了点产业,也会安排一些打手,有时候就在码头缠斗起来,打完了,救护车呼啦哗啦跑来拉走伤员,劳工都是远远看着,继续干手里的活。
这种小规模冲突越演越烈,孙莉也会劝龙哥干脆换个行业,毕竟周围老打打杀杀的不是很安全,但是他们这样带前科的人可以选择的余地太小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虽然辛苦也没有多少薪水,但是至少不用流落街头,不用被人敲诈,有架打也是老板找人扛在那里。
直到有一天,对方来了三卡车人,看阵仗是要彻底掀翻这个采砂点,吴老板急匆匆地坐着北京吉普赶到现场,和那伙人谈判,谈判无果,吴老板拿着高音喇叭做阵前动员。工人们大部分都丢下手里的工具跑了,可龙哥没办法跑,因为最后一船还没靠岸,孙莉还在船上。
吴老板雄风不减当年,身先士卒,开车向对面人群撞过去,撞倒了几人后,车被江边的沙子陷了,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吴老板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刹那间就被打得头破血流。
龙哥在那里迟疑了一会,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经历,想起被流氓无赖勒索最后变得一无所有的无助和痛苦,龙哥心底里到底还存有一丝童真,毕竟他本来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是因为一场惨烈的无妄之灾而走上这条道路的。龙哥将心比心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恻隐之心,他操起了铁锹就冲了过去。龙哥在山东学功夫的时候,学的器械功夫就是棍术,所以他的铁锹舞动起来挂着风声好像一条游龙,把那群小喽啰拍得嗷嗷乱叫。但是对方人多势众,常言道三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龙哥护着吴老板慢慢退到了河边。正在此时,孙莉的那艘平底船靠岸了,他们把吴老板和龙哥拉了上去,船上的人用竹篙铁棍对抗想要上船的人,向他们头上倾倒沙子,用石头向他们投掷。就这样挖沙船离开了岸边。吴老板算是被龙哥救了下来。
吴老板为了感谢龙哥,在里仁路给他租了一套两居室带卫生设备的房子,雇佣龙哥当他的私人保镖,他们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用躺在大街上被醉鬼欺负了。
生活在龙哥心底埋下了深深的暴戾之气,龙哥打起架来可以不顾一切,因为他知道一旦堕落到社会底层,亲人容不下他,当乞丐还要被其他乞丐欺负,就是一个醉鬼对着脸撒尿也必须忍气吞声,在老板身边打架,天塌下来老板顶着。吴老板是当地人,混迹江湖多年,有票子有人脉可以搞定方方面面的人,只要不把人打死打成重伤老板都能扛下来,所以他就卖力地冲锋陷阵。没多久,龙哥这个品牌被他打了出来。挖沙各路买卖人都知道有个龙哥像当年三国演义里的吕布那样不好惹。
孙莉又在当年开小餐馆的那条街上开了一家餐馆,餐馆不再是开在花圈店边上,而是开在人气最旺的旺铺地址,吴老板带着孙莉一路找过去,孙莉看上的店面,吴老板带了两个喽啰进去,不一会,就听见里面的老板娘哭哭啼啼的求饶,当天下午租约就送到孙莉手上,店面除了招牌就彻底清空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孙莉也没有去想,江湖就是这样,要么自己被人欺负要么自己欺负别人。
小餐馆生意很好,吴老板的人有时候会来捧场,别说被流氓骚扰,就是穿着制服的人进来了都笑眯眯的。
吴老板报仇的时候到了,吴老板不报那个仇他就立足难稳,在重大的利益面前人们只能选择你死我活没有第三条路选,他不能等对方养精蓄锐了再卷土重来,他事先打点好各种关系,找了个时机,正值上游发洪水,采砂作业暂停,采砂点没有太多工人,吴老板带了二十多人,由龙哥带队,摸黑到源河边的敌对势力的采砂点,突然发动袭击。
对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对方大佬和他老婆孩子被逼到了河边,这回他们没那么好运气,有采砂船过来接应,他们算是项羽到了乌江。
看着绝望的中年男人和哭哭啼啼的母子,龙哥心里升起了恻隐之心,但是对方却推着老婆孩子,自己也一起跳进了正在发洪水的激流里。
龙哥想去救人,边上的当地人拦住了他,发洪水的时候,就是水性很好的人也保不住不被冲走,跳下去只会浪费一条生命。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龙哥都闷闷不乐,江湖斗争就是这样残酷。这也告诉龙哥,输了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宁可在斗争中战死也不可让自己在绝境中被侮辱着死去。
那位大佬在河边的最后时刻的画面永远铭刻在龙哥心头,江湖人士的最终归宿就是那样,一切的轰轰烈烈最终都是悲剧收场。那天他仿佛就看见了未来的自己……
报仇之后的吴老板失去了天敌开始野蛮发展,他几乎垄断了省城的挖沙业务,除了钢筋水泥,建筑材料的砖石瓦片他也都垄断了。他甚至开始对钢材运输下手,想垄断钢材市场,这个野心有点太大,也超越了他可以超越的最高底线。
在吴老板如日中天的时候,孙莉凭借她与生俱来的经营头脑,也开始在餐饮上崭露头角,她在90年代初就开发出一套完整的外卖派送系统。只要一个电话,她就会组织人员骑着自行车派送食品到约定的地点。同时她也开发出十余年之后才出现的连锁店制度,统一店面装修,统一菜品配方,统一服装的连锁店开始出现。她的经营一大部分是合法经营,当然她的野蛮扩张没有被阻断的原因是那个带有黑社会性质的保护伞。
龙哥没有经营头脑,他只知道在外面结识各种酒肉朋友,也许是早年的经历,他特别爱替人出头。挖沙行业的下游行业就是基建行业,为了垄断市场,跟着吴老板跑到工地上打打闹闹破坏施工也成了龙哥的家常便饭。城市需要大踏步前进就需要拆旧建新,因此而产生种种冲突和摩擦,很多人瞧着龙哥背后有势力就争着找龙哥帮忙,找人帮忙必须是好话说尽,殷勤至极,称兄道弟,演出了一出出施恩找武松对付蒋门神的大戏。龙哥是来着不拒,所谓的朋友遍天下。强势群体不必找他出头,找他的大部分都是弱势群体,他们普遍的诉求都是阻碍拆迁或者提高补偿,龙哥逐渐地从在行业里打打杀杀变成了对抗政府的暴力团伙。他其实不知道,他越过了本不该越过的底线,成了阻碍城市发展的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