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子里的怪兽
那一年,我正上小学三年级,家中突发变故,父亲腰椎病复发住了一个月医院,出院后,医生特地嘱咐:一个月之内,不能干重活,尽量避免劳累。
于是乎,所有的担子都交到了母亲的肩上。父亲一病,我再没了之前的闲适,每天都被母亲叫起来去地里做事,就为了早点干完地里的活儿,母亲好去帮人家做小工,挣钱来给我交学费。
小半个夏天,在做完了地里的农活之后,照料父亲的活儿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母亲算准我开学的日子,连续帮人家做了半个月的小工,才匆匆赶回了家里。
夜里,母亲侍候父亲躺下后,把我叫到了我的床边。她从布满补丁的淡蓝色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把钱扔在了床单上,大都是些面值很小的钞票,其中,“一毛”的最多。
母亲屁股一扭,顺势坐在了床边,她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慢悠悠地从床单上拾起来皱巴巴的钞票,把它们一张张抹平。
“去把你爹床头柜上的那个小箱子抱过来。”母亲数钱的同时,转过头吩咐我。
“好嘞。”我应了一声,随即站起来,身子向后退的同时,眼睛盯着床单上的钞票,它们对我来说,是零食、是玩具、也是课本。
我家房子很小,只有三个房间,我的在这头,靠近院子里的李子树;中间是堂屋,高高悬挂起来的家神底下,放了一张掉漆的方木桌;父亲和母亲的房间,在另一头,透过房间另一侧的窗户,可以看到一大片农田,那里有我又恨又爱的青蛙。
我进了父亲的房间,抬头一看,父亲尚未入眠,正靠在竖起来的枕头上,手里捧着他最爱的《射雕英雄传》,聚精会神地看着。
父亲看得入迷,全然没有注意到我走进了屋子。我怕吵到他,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挪向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箱,正是它,困住了父亲的病,也困住我家的发展。
母亲从来不让我碰那个箱子,那个箱子就是我的禁忌。在我更小的时候,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小箱子里关着一只怪兽,它会激起人们的贪念,使人犯错。
后来我在不经意之间看到,母亲把卖粮食和打小工赚来的钱,都妥善地放到了里面,可见那个箱子,的确关了一只怪兽。
我走到床边,轻轻地捧起箱子,这一刻,我仿佛掌握了全世界,我俨然成了家里的太上长老,掌握着生杀大权。
可惜好景不长,一道声音使我的心思由梦境变成了现实——你在干什么?
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因为常年吸烟,说话声略有些沙哑,听起来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我……我妈让我拿的。”我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捉住后的情形,有些局促不安,说话也没有了底气。
“哦,你去吧。”他对我挥了挥手,又低下头去看他的小说了。
我抱着小箱子,灰溜溜地出了门,隐隐约约听到后头传来父亲的嘟嚷:他该交学费了。语气中夹杂着无奈,还有一丝淡淡的忧愁。
是啊,我的确该交学费了,马上快开学了,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给我凑够学费?
象牙塔里的学费
我回了自己的屋,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在了床上,随后就规规矩矩地坐回了小板凳上。
我趴在小桌上写作业的同时,余光瞥向母亲。只见她从箱子里拿出来一本书,如同父亲那样,翻动着书页,发出一阵沙沙声。
一张张薄薄的纸从书里掉了出来,落在床单上。我伸长了脖子去望,那纸花花绿绿的,大小不一,还印着头像,原来是钞票。
母亲把钱放在手心里,蘸着口水,一张张数着——一块、两块……十一块、十一块一毛四。
母亲清脆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似乎有些发愁,眉头一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难道发现我偷看了?
母亲把所有的钱都放进了箱子里,随即锁上了箱子。
她转过来的一刹那,我赶紧低下了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虚地看着桌上那只用了一半的铅笔。
母亲出了门去,回了她自己的房间,我听到“砰”的一声,便知道她关上了房间的门,接着就传来两道争执的声音。
母亲的辫子
转眼间,整个暑假就过完了。今天是报名的日子,早上起来,母亲破天荒换了一件崭新的花衬衣,又把她那垂到腰间的枯黄的头发辫成了马尾辫。
吃过早饭后,母亲牵着我,出了门。
方圆五公里之内,只有一所小学,在镇上。原先村里也有一个小学,后来小学唯一的老师王大爷病故后,找不到老师来教书,就倒了。所以我们要上学,须得去三公里以外的镇上。
从我家到镇上,要下一个陡峭的大坡,再走一段尘土飞扬的土路。
我跟在母亲后头,不情不愿地慢慢走着。我有些不开心,昨天跟胡子玩弹珠,把我攒了很久的弹珠都输光了,本来今天想去翻本的,没想到却开学了。
开学真可怕,要面对王老师那张阴沉沉的脸和他手里的竹条,自从上次做错一道数学题被他抽过一鞭过,我就恨上了他。
我和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后,去田坎上捉了一条蛇,放在了他的讲台桌箱里,不过却没有吓到他,反而把我喜欢的小花吓得哇哇哭。
小花知道是我们捉的蛇后,再也没跟我说过话,所以,我更恨王老师了,还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王棒槌”。
不知不觉中,我和母亲走到了镇上。
她带着我进了一个理发店,我有些疑惑,我上个赶场天才剪过头,头发也不长啊!
店里,那个胖嘟嘟的女人正给一个小孩剪头发。女人不时更换着手上的工具,一会儿是剪刀,一会儿换成了剃刀,整个过程十分流畅,就跟我父亲揍我时一样,丝毫不拖泥带水。
母亲走上前去,与她攀谈,她一边剪头发,一边迎合着。
“大妹子,你看我这个头发,能卖多少钱?”母亲把自己的长辫子拎了起来,放在女人眼前晃。
“嗯?你这个头发,发质枯黄,分叉严重,不值钱的。”女人瞥了一眼,如此说道。
“诶,你看着给吧。”母亲有些不开心。
“我只能给两毛五,你看要是可以,我就收了。”说话的同时,女人拿起来一块海绵,往那小孩脖子上刷去。
“不是,你看,能不能再多一点,孩子开学了,这学费也没凑齐,大妹子,你帮个忙吧!”母亲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手指向我。
那女人顺着母亲指的方向,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行吧,看在你孩子的份上,我最多给你三毛,再多我就亏了。”
“不是,我……”母亲似乎不甘心。
“停,别说了,不卖就算了,我这是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那女人打断了母亲的声音。
“诶,那好吧。”
咔嚓!母亲用一头长发,换来了两张皱巴巴的钞票——一张面值一毛、一张面值两毛。
看到母亲那短短的头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今天不报名?
我跟着母亲,走到了学校门口,那两扇红色的大门早已打开,身旁的人来来往往,有的往里进,有的走出来,进去的是希望,出来的生活。
母亲牵着我来到教学楼下,嘱咐我站在原地等她,而她则走进了教学楼,上了楼梯,消失在转角处。
过了快十分钟,母亲走了出来。来到我面前时,脸色很不好看,牵着我的手把我往校门口拉。
“妈,怎么了?今天不报名吗?”我扭头过去望她,带着疑惑。
“嗯,今天不报,咱们过几天再来。”听到我的问题,母亲的脸色变了一下,又被她瞬间隐藏下去了。
我当然开心,不上学就可以玩了。我要去把我输掉的弹珠赢回来,我要去山上的草丛里捉蛐蛐喂我的猫,我还要去河里摸螃蟹……
回到家里,我走到水龙头下,侧着脖子喝了一大口水,而母亲早已进了房间。
透过窗户玻璃,我看到父母又在争执。他们的谈话传到我耳朵里,狠狠刺痛了我的心。
“学费不够,还差一点。”
“差多少?”
“三块多。”
“啊,这怎么办?能借到吗?”
“借的买药钱都没还,找谁啊?”
“唉,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说这话干啥,你是孩子他爹啊!”
“唉,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问学校老师,人家说交不齐,就不让念了。”
“先缓一缓吧,先让他在家帮着把地里的玉米收了,卖了钱再去念吧。”
“唉,也只好这样了!”
我站在窗外,听到这个消息,浑然不觉得难过,相反,我还很开心,因为我再也不用面对王棒槌和那堆看不懂的数学题了。
我进了房间,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去院子里拾来一棵细长的木棍,在床上扫了半天,终于滚出来两颗弹珠。
我揣着弹珠,兴高采烈地出了门,预备去找胡子翻本去了。
就这样,我玩了几天,忽然觉得很乏味,我有点想小花了。
我坐在李子树上,双手撑着下巴,想着小花,想到我们一起去学校门前的田里捉蛐蛐,想到我们一起躲在桌子底下做游戏,想到小花头上别的蝴蝶发卡。
“爹,我想去念书。”
“啊?爹也识字,爹教你也可以。”
“不行,我就要去念书。”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就是不听,我就要去念书!”
“你再说,老子揍你!”
“呜呜呜……”
我回了房间里,关着门,扑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不敢让自己哭得太大声,因为哭的声音越大,挨揍越疼。
恍惚间,我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三块五毛六
我认命了,每天跟着母亲去地里干活,干得浑身都是稀泥,干得我头昏眼花。
时间缓缓流淌着,转眼间,又过了几天。
这天,我去村头掏了一个鸟窝回来,在进院子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那个我最不愿意见的人——王棒槌。
他与我那大病初愈的父亲一起,正坐在院子里谈事情。俩人身前摆了一张木凳,上面放着两杯浓茶。
我低着头,轻手轻脚迈进了院子,逃也似的往房间里去,想装作没有看到他,也渴望他没有发现我。
“小子,你给我过来,来见见你们王老师。”
听到父亲的话,我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勉为其难地朝着他们挪了过去。
“王棒槌,不,王老师好。”
“你这小子,真欠揍。”
“算了算了,童言无忌,哈哈。”
“让你见笑了,王老师。”
“没事,没事。”
“你先回屋里,我跟老师谈点事。”
父亲看出了我的窘态,给了我一个台阶下,我顺势溜进了屋里,不过并没有回房间,抬了一张凳子,坐在门槛边,偷听他们说话。
唉,也不知道王棒槌会不会跟我父亲告状?真愁啊,早知道就不捉弄他了。
“怎么不让孩子去念书呢?”
“唉,学费没凑齐,学校不收啊。”
“想想办法嘛,再苦不能苦孩子啊,他一个孩子,不念书能去干嘛?你说是不是?”
“诶,是这个理,确实是没办法了,想着等地里的玉米收了卖钱,再让他去念书嘛!”
王棒槌听了这话,就沉默了,他挠了挠头发,一时也没了说辞。
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各自不动声色地端起凳子上的茶来,细细地品,以掩饰尴尬。
良久,王棒槌突然出了声,向我父亲询问道:“学费还差多少?我来想办法。”
父亲思考了一下,说:“还差三块五毛六。”
王棒槌略微沉思了一下,就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白帕子。
这张普普通通的白帕子,跟乡下老人用来搽鼻涕的一样,随处可见,算不得稀罕物什。
王棒槌缓缓掀开四四方方的白帕子,隔着老远,我看到里面有一小叠皱巴巴的钞票,看起来像是放了很久。
只见他把白帕子摊在膝盖上,从里面摸出来几张,手指灵动地扒拉几下,数了一下,又从里面抽出来几张。
父亲怔怔看着他,没有说话,但脸上已经露出了激动和渴望的神情。
王棒槌麻溜地把白帕子整理好,塞进塑料袋里,最后小心翼翼放回了兜里,又按了下口袋,防止塑料袋掉出来。
他把膝盖上的钱缓缓递给了父亲,一边递过去,一边说:“这钱,算我借你的,先让孩子去学校吧,等你收了玉米再还我。”
父亲佯装推辞了一番,就收下了。他一个劲儿地向王棒槌道谢,并且要留他下来吃晚饭,但被王棒槌拒绝了。
不久之后,我终于回到了学校……
后来,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常常以这件亲身经历过的事来激励自己,使自己不畏挫折,勇敢前行。
我长大后挣了些钱,买了大房子,开了好车,依旧拿这件事来自省,使自己牢记那个艰苦的年代和那个给了我希望的王棒槌。
“三块五毛六”对我来说,不只是钱,还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更是一个家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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