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与日本人》
作者:高岛俊男
出版社:文艺春秋
出版年份:2001
高岛俊男说,日语是一种畸形的语言。
西方语言学认为,语言的本质是声音,而文字只是标记语言的符号系统。然而这一理论不足以说明汉字与日语的关系。初学日语时,面对日语汉字,还以为只识其字不知其音只是中国日语学习者的特性,逐渐才发觉,连日本人也未必搞得清日语汉字繁杂的读音,但更神奇的是,许多词汇,日本人也跟我们一样,要靠汉字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私立」和「市立」同音,「工業」和「鉱業」同音,「製紙」跟「製糸」也同音。汉语里当然有不少同音词,但日语由于语音系统简单,能组成的音节少,同音汉字词的数量远超于汉语。在会话中,日本人面对数量庞大的同音词,大脑系统是如何运作的,高岛俊男如此解释道:
当听到『假定的问题』这一词汇,日本人便回想出其文字(汉字)。然而,并非在脑中将字写出来,实际上,如果被要求试着写出来,未必就真能正确写出来。也并不是回想出假定、家庭、过程(注:三者同音)等词汇,在脑中排列,从中选出在当时情境下最正确的那一个。很显然,对方的谈话是持续不断进行的,根本没有空余去做这种悠闲的事。总之,听到词汇的那一刹那,其中正确一词的文字在脑中瞬间闪现,就能无误地理解对方的发言。
对日本人来说,语言的实体是文字,声音只不过是其投影。既然是投影,那个词汇的投影与这个词汇的投影有所重叠,也不会在意。投影重叠之时,一瞥视实体就能作出区别了。瞥视实体——即文字的参照。虽说是参照,但当然不是一一去翻辞典哦。如上所说,是在脑中一瞬间完成的。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人大量使用汉字来创造新词,翻译西洋词汇,但侧重考虑的是一个个汉字的意义和在古籍中的用例,却从来不会在意,「電燈」和「傳統」同音, 「電線」和「傳染 」也同音。背后是一种潜在的认识:词汇的意义在于文字,文字不同,就是不同词汇。
这并不正常,因为汉字本是一种异邦的文字,而如果说声音才是一种语言的本质,那么这种语言的声音竟要依存于异邦的文字下才能具有意义,不得不说是一种怪异的现象。
这也是高岛俊男说日语畸形的原因:语音无法承载意义,文字反客为主。
高岛俊男说,汉字本来是用来书写汉语的文字,和汉语当然是天作之合,汉语语音的多样性也使得同音词汇造成混淆的概率比在日语中小得多。可这种文字和日语的体质本不合,只是当日语这种语言尚在幼稚阶段的时候,汉字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是世上唯一的文字,引进来使用也是很正常的事。可对文字乃至词汇不加分析的拿来,不顾两国风土民情不同对异国的「圣人之书」的尊崇,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使日语失去了自行发展成熟,并自然产生出最适合自身的文字的可能性。在一种语言尚幼稚的阶段,只有表示实物的词,而缺少表达抽象概念的词,此时汉字进来了,关于抽象概念的词汇也进来了,男人开始使用汉文写文章,于是原始日语在这方面发展停滞了。时至今日,使用纯粹的日语词汇无法写出具有逻辑性的文章,仍是其致命的弱点。「这是历经千年,一次都不曾试图去构筑日语文章的日本男人们的罪过。」
所以作者的观点是:日语是一种畸形的语言,而且是一直伴随畸形成熟起来的,所以要回到健全的道路上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也只能一直背负着汉字前进。这是针对日本的文字改革,包括限制汉字,以及音标化的观点所言。
近代以来日本也经历了漫长的文字改革过程,一度有废除汉字的运动,最终以简化汉字,并限制数量的半途而废的形态遗留下来,在此不一一叙述。但这本书中关于汉字简化的观点,也可作他山之石。
其中很重要一点,是谈到印刷体和手写体之性质的不同。印刷体,是为看得清楚,横平竖直,一字一字要区分得清楚;手写体,是为写得方便,整体笔画本来就容易连在一起。「火」在手写时左右两点容易连在一起,但不能因此就把印刷体的「火」的两点也连起来成为「大」;同样,「灬」手写时自然容易连在一起,但因此就把「灬」的印刷体都统一成「一」没必要。
日本在制定新字体时把「每」中「母」字部分的两点连在一起成为「毎」,「海」「毒」等字也一样,但唯独「母」字似乎两点连在一起就有些奇怪,所以「母」仍是「母」。这种无视系统性的文字简化,对某简化字大国的人来说也有种无法置身事外的无奈。
总之,无论是作为一个日语学习者,还是同样使用汉字的人群的一员,这本书都绝对值得一读。
(关于本文集:这是最近产生的构想,以后陆续用中文来介绍一些读日文书时觉得有意思、有价值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