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

我一直不知道是谁杀死了马东。十年前的一天傍晚,马东提议去大王堂转转。我和杨晴都没有表示反对。我们一行三人就向大王堂走去。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树叶在微风中摇摇晃晃。马东拿着手电,杨晴拿着带有手电筒功能的老人机,我什么都没有,只好跟着他们走。

柏油路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不说,路面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土。杨晴走得慢,马东走得快。我跟在马东的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走。

我说,信球,马东,走慢点行不行,又不是赶着投胎。

杨晴在后面,听到我的话后,他也说,王小杰说的对,马东你走这么快是去死吗?

马东扭过头后,对我们嘿嘿笑,充满得意地说,大王堂的杨树林里全是鸟,我想起那些鸟,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我听到马东的话,看到他屁股兜里插着一把弹弓,突然明白了马东的意图。

马东爱打鸟,屁股兜经常插着一把弹弓。这我是知道的。我家屋后那片树林里的麻雀快被马东打死完了。

我爹教育过马东。说他这是造孽,说他破坏生态平衡。说他把火龙村的鸟都打死完了,火龙村也就完了,他这不是在打鸟,而是在杀人。

马东不以为然,对我爹的危言耸听,嗤之以鼻。我承认我迷恋过马东,我对天发誓,我不是同性恋,但我迷恋马东是真的。马东长得高大,并且勇敢。在学校里,我跟随在他的后面,当他的小弟,没人敢欺负我。

马东时常对我说,跟着马东走,皮鞋大大有。我没有穿过皮鞋,但我知道皮鞋比我爹穿的布鞋高档,它是体面的象征。我也相信跟着马东走,皮鞋大大有。

在去的路上,我的确一直跟着马东走。马东走得太快了,走到最后我跑了起来。野风荡漾,少年急促,浓稠的黑暗被马东手里那把手电筒射出的光柱捅的到处都是洞。

一直到几天前,我还做梦梦到,马东死时的惨状。我的脑袋一回忆到马东的死就一阵阵发蒙。马东死得太惨了。马东没有死在那片树林,而是死在了回去的路上。

去的时候,我一直跟着马东走,但马东走得太快了,导致我跑得气喘吁吁。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杀死了四十多只麻雀。马东显得比来时更兴奋,他挥舞着手里的手电筒,自顾自地走。

我和杨晴走在一起,我们两个窃窃私语地讨论着韩蕊的胸脯。韩蕊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姑娘,她的眼睛像夜一样漆黑,也像夜一样浩瀚,充满着宇宙的秘密,足以吞噬任何少男的心。

韩蕊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胸,她的胸太小了,平平的,缺少想要让人握住的弧度。我们两个大男人讨论起女同学的胸脯来,个个滔滔不绝。因此我们短暂地忘记了马东。

马东就是在这时离我们远去的。

我的脸庞是红的,我恬不知耻地对杨晴说,其实我一直暗恋韩蕊。我的话还没说完,一辆汽车就迎面而来,向我们冲了过去。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都会慌的,何况是我和杨晴这种胆小如鼠的未成年人。

我们不知道马东在哪,我们只知道自己逃命,我们跳进了道路旁边的干沟里。

那种沟在河南的乡下很常见的。沟挖在道路和田野中间,起到隔断的作用。沟里一般没有水,除非连日大雨不停浇灌,才会有雨水留存。那天的沟是没有水的,但沟底的泥还是很湿。

我和杨晴腾空而起,扑向沟里,都是脸先着地。我们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狗啃泥”。杨晴不停地吐着嘴里的泥土。我缓过神来后,气坏了,骂道,谁他妈开的车,会不会开车,差点要了老子的命。杨晴不言语,就是吐口水,像是被吓傻了。我过去扶他,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会,我们还不知道马东已经死了。

我扶起杨晴后,我们爬到田野里,坐了一会。小麦的高度不到半米,绿油油的。春天的晚风吹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家伙。假如我不是当事人,我也许会觉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美。非常不幸的是,我就是当事人,我亲眼看见了马东惨死的样子。

我和杨晴的确是观赏了一会月亮才看到死去的那马东的。

我每当回忆此处都觉得心怀愧疚。

为什么我和杨晴在回过神来后没有第一时间寻找马东而是观赏月亮呢?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有过思考,答案是不明朗的。毕竟我和杨晴也不知道马东会死。假如我们知道马东会死,我们嘴里的泥不往外吐,也会第一时间去寻找马东。

马东的尸体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是非常恐怖的。

我只见过死去的鸡和死去的狗,从来没见过死去的人。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脖子上和肚子上各有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

马东是什么时间死的,这是我和杨晴的第一个疑问。从我和杨晴讨论女同学的胸部开始回忆,马东虽然走在我们前面,但离我们并不远。马东手里的手电筒甩来甩去,可见他浸泡在兴奋里。那辆汽车应该是先冲向马东,然后才冲向我和杨晴的。假如马东被车撞成那种死样,那么那辆车的车头一定像一把刀一样锋利。

我和杨晴从来没有见过像刀一样锋利的汽车,所以觉得马东肯定不是被车撞成那个死样的。马东很有可能是被人用刀杀死的,那么行凶的人是何时动手的呢?

假如凶手是在汽车到来之前,在我和杨晴讨论女同学胸脯时动手的,那他的动作一定快到了极点。假如凶手是在汽车走后,在我和杨晴惊魂未定或者观赏月亮时动手的,那么凶手的确拥有更充足的时间行凶。

至今我和杨晴都无法确定我们那天对着天空观赏月亮,到底观赏了多久。杨晴甚至在观赏时回忆了往昔,展望了未来,幻想了他和韩蕊的亲密接触。

这个不要脸的杨晴把娶韩蕊的细节都对我说了,我估计他当时已经忘了在汽车来到之前,我告诉他我暗恋韩蕊这件事。

我从警局出来,三天都没有睡好觉。

我把脑子都想破了,都确定不了马东是啥时候死的。我和杨晴一直无法释怀的是,我们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马东很可能是在我们观赏月亮时被人杀死的。

我的好朋友,老大哥被人用刀划破肚子时,我竟然在观赏月亮。这是一件一想起来就觉得荒谬的事。

我和杨晴在马东死后一年多的许多日子里,还路过马东死去地点。那里竟然蓄水了,青蛙呱呱乱叫。我和杨晴也不清楚那段时间下了多长时间的雨,晴天仿佛是一件遥远到童年里的事情。

我在那些雨水渐涨的日子里,总是回忆起,一年来,我们寻找马东死亡真相的整个过程。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为了寻找马东的死因,我们听了太多太多的故事。真相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远,也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近。

当年,关于是谁杀死了马东这事,我和杨晴首先询问了马东的铁哥们锤把。那年锤把已经染了黄毛,骗了个丫头当他女朋友。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马东死了,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而是沉浸在自己意气风发呼风唤雨的假象里沾沾自喜。

我和杨晴去找锤把那天,太阳好得像是假的,锤把正在他家院里对着镜子,梳自己的头发。

我们说,锤把,马东死了,你不知道吗?锤把明显是知道马东已经死了的。

他还是很惊讶地问我们,马东死了吗?

我和杨晴知道锤把是明知故问,所以我们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说话。

锤把说,我早知道马东会死的,没想到这一天来的那么快。

马东得罪的人太多了,它不仅得得罪小孩还得罪大人,他这样做就是自寻死路。

我和杨晴不明白马东说的大人是谁。

马东接着说,你们知道马东的二叔马正干吧。马正干就准备杀了马东,这事他天天在街上说,谁都知道。

杨晴说,说归说,闹归闹,马正干毕竟是马东的叔叔,他怎么可能真的把马东杀掉。

我也相信杨晴说的没错,马正干,我是见过的,人长得五大三粗,说话也大大咧咧,但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锤把对我们的反应表示失望,他用故作老成的口气对我们说,年轻人,年轻人!你们还是太年轻啊!

我们不想理锤把了。我们明白在锤把这里,死去的马东就是死去了,在他心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我们还是来到了马正干家。马正干有个儿子叫小宝。小宝认识我们,他知道我们是他堂哥马东的好朋友。我们敲门,小宝来开门。小宝问,杨晴和王小杰,你们怎么来了?

马正干是第二个出来的。他穿着黑布长裤,黑布鞋,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汗臭味。我编了个理由讲,我想找马叔借点钱,不知道马叔有没有钱。

马正干听到了我的话,很不开心。他说,你们凭什么找我借钱?

我说,马东去年买弹弓,钱不够,借了我五块钱。

马正干更不开心了,他的情绪突然就失控了。悲伤的脸庞上迅速地掉下了几颗豆子大的泪珠。

你们别再提弹弓,别再提马东了,五块钱也值得你们要吗?我侄子都死了。他这样说着,就把我们推到了门外。

在门外,我和杨晴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是啊,马东都死了,我们竟然怀疑是他的叔叔杀了他。我和杨晴准备走,可是门又开了。马东的堂弟小宝泪汪汪地望着我们,不说话。

马东总是领着小宝和我们一块打鸟,所以我们和小宝已经很熟了。

小宝从口袋里缓缓地掏出来五块钱,递给我说,王小杰,俺哥借你的钱,我还给你。

那一刻我的眼眶红了,我说,不是的,小宝,我们没打算要钱,我们就想了解一下你哥生前的情况。我们想知道是谁杀死了他,我们要替他报仇。

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小宝这样说。总之小宝听了之后很受用。他的小拳头握紧了,眼里含着坚决的眼泪,坚决的眼泪又跟着他的身体微微晃动。

我和杨晴都感觉到他的力量了。这力量和仇恨有关。这力量逼迫着杨晴和我不得不为马东的死负责到底。我感到内心久违的热血在缓慢升腾。

我说,小宝,你放心吧。假如我找到了杀死你哥的真凶,我一定手刃凶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杨晴都没有找到凶手。有时候我也会回忆起当时的信誓旦旦。最后连羞愧也连同时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和杨晴热火朝天寻找真凶的几天。

即便不想去,但我们还是去马东家,看望马东的母亲了。

马东的母亲是个疯子,她疯起来热爱打人。小的时候,我们正在操场玩,马东她妈突然就冲过来,开始打人。我们根本没见过那仗势,马东他妈把自己的双拳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像两只铁锤。铁锤不分青红皂白就砸在我们头上。我的鼻子被她打破了,血哗啦啦地往下流。这时马东才去尝试阻止她的妈妈。

一切于事无补,马东他妈发起疯来,连马东也打,谁也阻止不了她。马东是在一阵激烈的挨打之后才动手的,那是我第一次见马东打他妈。

马东小拳头还很稚嫩,但是打在他妈身上,一点不含糊,下了死手。围观的人们吓坏了,人们从来没见过儿子下死手打他妈的。

大家赶紧上去拉架。操场上一时间尘烟滚滚。熟悉马东的都应该知道,马东的拳头之所以那么硬,全是和马东他妈打小就对他的训练有关。

初中物理老师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金属可以导电,物体可以传声。马东打别人自己疼不疼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拳头也像电和声一样可以通过媒介传导出去。

据我观察,马东他妈打在马东身上的拳头,马东只还回去了一半,他把另一半打在了其他同学的身上。其他同学又把这些拳头打在了另一些同学身上。就这样,拳头在人们中间越传越多。声和电在传导的过程中越来越弱。而拳头恰好相反。它只会越传越多。

那天,已经是黄昏了,我和杨晴在夕阳下望着马东他妈。马东他妈也痴痴地望着我们。我始终觉得找马东他妈打探马东生前的情况是愚蠢的,杨晴却不以为然。

当年,杨晴煞有其事地对我说,相信我,王小杰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马东他妈肯定能提供重要线索。

  我说,你就是电视剧看多了,到时候你问吧,我看你能问出什么。你要把马东妈问恼火了,我第一跑,我是被她打怕了。

杨晴郑重其事,狠拍胸脯,讲,好的,你就别管了。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相信杨晴的鬼话。那天,黄昏的庞大身躯越来越沉,眼看就要落入大地。杨晴还是没有开口。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说,杨晴,我的眼睛都看酸了,你倒是说话呀。我记得当时我看到杨晴脸上布满了汗珠。

杨晴说,走吧,我们还是回家吧。我气得狠拍自己的大腿,讲,你喷里是个球啊,以后别给我吹牛逼了。弄了半天,还是白跑一趟。

我气得转身就走,衣裤带风,怒气冲冲。三步并作两步,我走,忽然一只手拽住了我。

东——!犹如洪水倾泻,大楼轰然倒塌。突然的爆裂之声吓得我身体一颤,脑袋发懵。我望向杨晴,杨晴已经不在原地,我用目光搜索,定睛一看,原来杨晴已经窜上了墙头。

马东妈抱着我哭,尽情挥洒眼泪,很快沾湿了我的衣服。我一动不敢动。我说杨晴,杨晴,你下来呀杨晴。杨晴趴在墙头上瑟瑟发抖。

马东妈哭着哭着,还是喊,东——!

我的手在颤抖,马东妈的身体比我的手更抖。旁的我能说什么呢?我讲,马东妈,你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呐。

马东妈抬起满是眼泪脸庞望着我,纵横的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淋。东——!她喊。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马东妈表达情绪的方式还是如此激烈。她抱着我哭泣和打伤我鼻子的情形仿佛是一天之内发生的。她让我既害怕又可怜。就这样,马东的疯妈抱着我哭了一个下午,最终放开了手。她哭累了,还是对这个世界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地上望着天空发呆。她的眼睛是红的,夕阳也是红的。连我和马东也被染上了悲伤的红色。那天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

那天的全部收获就是一个“东”字。我和杨晴灰头土脸地离开马东家,走在路上,内心空空荡荡,情绪低到了极点。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有,我们只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而已。

还是那句话,我们能怎么办呢,马东终究是死了,我和杨晴怎么也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我们只好硬着头皮把“东”当成马东妈为我们指引的方向。我说,杨晴,我们往东走走看吧,为了马东。

杨晴说好,我们往东边走走。月亮出来了,有很小的风。我和杨晴漫无目的的往东走。

天还是像马东没死之前一样黑。树叶莎莎地响,我能看到一些路的轮廓,但道路并不十分明朗。

  抽烟吗?我问。

  杨晴很惊讶,问我,你有烟?

  我点头,随即抽出一根。

  杨晴很熟练地掏出打火机。

香烟被点亮了之后,我和杨晴就快走出村子了。那时月亮孤零零在村头挂着,两声狗吠远远地从村里传来,声音一步又一步朝远方走,最后累倒在了村口,软软地浮在我和杨晴的耳朵边。我说坐一会吧。回忆一下谁和马东有深仇。

我坐在了路边,杨晴也坐下了,凉凉的泥土在我们屁股底下呼吸。我感觉有些困,白天被马东妈吓出的一身冷汗早就干了,体温却被那些汗无情地抽走。说是回忆马东的仇人,其实我俩都是在努力回忆马东。

我和马东友谊的开始在小学六年级。那时候我们班来了一个新的语文老师,是个干瘦的老太太,听说已经退休了,是学校返聘回来的,在教学方面颇有建树,带过的学生个个品学兼优。

学生对这些传言当然是嗤之以鼻的,个个活泼好动,正是爱玩的年纪,没人想被老师驯服。

想要教训一下刘老师这事是马东先提出来的。刘老师老眼昏花,看不清课本,总是带着一个老花镜。马东聪明的大脑突发奇想准备拿掉老师老花镜的镜片,锯掉老师凳子的一条腿。

计划出奇的顺利。大毛小毛把自家的锯拿了过来,供马东操作。马东一手握凳子腿,一手握锯。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拉着,两分钟左右。那腿就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马东喜出望外,笑容满脸绽放,拿起地上的木腿小心翼翼地沿着切割线,稳稳地对了上去。从远处看,这凳子完好如初。成了,大毛说。这下老师肯定摔个狗啃泥,小毛说。

大毛小毛相视而笑时,我就在远处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的,刘老师摔断腰的情形在我脑海里闪现。恐惧使我的内心产生了不安。为了使恐惧消失,我把目光从大毛小毛的脸上移走了。

这么说,你在小学就认识马东?杨晴突然开口问。

我说,是的。我从小就认识马东,马东留级留了两次。三年级一次,六年级一次。他第二年上六年级时,我第一次上六年级。他那时,学习比我好,课本上的知识学了两遍,捣蛋打架的事也重复着做了两年。一切都驾轻就熟。

后来呢?

后来刘老师的确在一阵头晕目眩后,随着凳子歪倒在地。幸运的是,她老人家只是崴伤了脚,并无大碍。

再后来呢?

杨晴急切地往下问,我知道他想问什么。那晚清冷的月光持续地照射着清冷的街道和清冷的我们。

我的回忆还在前行。

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大毛小毛咬牙切齿一口咬定,说板凳腿是我锯断的这件事。

刘老师受伤的事,惊动了校长。一校之长被气得一改往日温良恭俭的有德模样,声色俱厉,大发雷霆,声称,找不出是谁干的。全班一起罚站一周。到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有功,揭发有奖的审问阶段。

大毛小毛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并拉出马东,说马东也是见证人。说前天下午放学的时候,他们看见我一个人留在教室,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一直在讲台附近徘徊。

我百口莫辩,前天放学时明明是和马东一起走的。我俩一路上都在讨论河南电视台午间播放的动漫《七龙珠》。当时我的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委屈的眼泪在眼里一圈又一圈打转,嘴里默念着,不是我,真不是我。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是马东承认了事是他干的,并供出了大毛小毛,从大毛的桌兜里一把拉出了行凶时的锯。

那天的黄昏,我们照常上课,转危为安的我透过窗户看到校长手持巴掌宽的木板一下又一下地拍打马东的屁股。马东起先一声不吭,校长以为这个坏学生不知悔改在和他较劲。手里的力气越下越大,尖叫终于像只惊飞的麻雀一样,从马东嘴里放出,一飞冲天。

那尖叫让我心有余悸,颤栗不止。我很感谢马东坚持真理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让我在小学时代就有幸结交到了这样一个正直的朋友。

后来,在学校后操场的墙根底下,大毛小毛和马东进行了一场决斗。大毛小毛很讲道理,决斗之前,先问马东的屁股好了没有。

马东说,好了。上去就去掐小毛的脖子,大毛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对着马东的脑袋就是一下。这事,大毛小毛是商量好的。纯粹的动手,他们两个加一起也不是马东的对手。只能一个人牵制住马东,一个人使点阴的才能让马东吃点苦头。

血哗啦一下就出来了,大毛手里抓的那块石子又大又硬,棱角分明。直接在马东头上凿了个洞。那是马东的脑袋第一次被打破,村医江抗洪在他头上缝了八针。

杨晴这时插话说,马东的脑袋在初中时也破过一回。那会马东上初二,你好像在上初一。

我说,是的,我在六年级留了一级。马东在六年级上完第二年顺利升到了初一。所以初中时。我比他低一届。

杨晴继续回忆说,是为了一个叫雪的女孩子,他和学校外的流氓斗殴。人家拿钢管,他啥也没拿。

我问杨晴,什么雪,是魏雪吗?

杨晴说,好像是。

我突然回忆起魏雪,向杨晴提议说不如我们明天去魏雪家看看,问问魏雪,马东近几年和谁有仇。

魏雪是隔壁村的女孩。我见过她几次,都是马东带着。马东曾经向我炫耀过,他已经和魏雪那个过了,可惜魏雪不是第一次,他也不知道魏雪的第一次给了谁。当时的农村还挺封建,挺大个爷们,都有点处女情结。

马东对此耿耿于怀,不允许魏雪和别的男生太过亲近,而魏雪又是那种开朗活泼的性格,遇事混不吝,她一点不怕马东。因为争风吃醋,马东为她打了不少架。

魏雪在堂屋里坐着的时候。我和马东在院里站着。魏雪家没人,她的精神好像有点问题。她看见我们竟然没有让我们到屋里坐。

门开着,她的目光像条线一样,一直往外延伸,眼珠漆黑但一动不动。

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没有什么事,我们只是来看看你。你还记得我们吗?

我记得。你们是马东的哥们。马东从前是我的男朋友,现在不是了。我希望以后你们不要再对我提马东。刚搭上话,接下来的询问就被她堵死了。杨晴再次陷入了不知所措,再次产生了临阵脱逃的想法。

其实那天,刚走到门口。杨晴就犹豫了。他对我说,马东已经死了,过去的事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们的暑假作业还没写完,可是一整个暑假就快过完了。我们还要不要再对魏雪旧事重提,惹她伤心呢?

听到他的话后,我很生气。但其实,我的心里是先咯噔一下,才生的气。是呀,暑假马上就过来了,可我们的暑假作业还一字未写。然后我又开始生气了,我对杨晴说,杨晴,你怎么分不清主次?到底是马东是怎么死的重要,还是我们的暑假作业重要?

杨晴面露难色说,都重要,然后和我一起敲响了魏雪家的门。

魏雪,你知道马东怎么死的吗?

我把自己全部勇气都用上了,终于开门见山说了讨人厌的话。魏雪流泪了。为什么你们非要问我,非要问马东是怎么死的?

有些事,根本说不清,你们知道吗?从我做马东女朋友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马东会死。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是爱马东的,你们能理解吗?

我和杨晴都点头。表示我们理解。我们相信。

魏雪,你不要太过伤心。

我没有伤心。我只是难过而已。

马东是个好人。可是他不对劲。你们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们肯定能看出来他的不对劲。

他这个人太暴力,有点嗜血。有时候我是怕他的,即使我爱他,但有时候仍然会梦到他把我杀掉的画面。我很害怕,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害怕表现出来。

马东一直想控制我,我故意不让他控制。他控制不了这个世界的,这事谁都明白。甚至他连自己的母亲都管不住。他怎么能掌控世界呢?我害怕。对,我很早就和他在一起了。如果他不死,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但其实。他迟早会死的,他和死亡靠得太近了。马东是个好人。

  我和杨晴有些惊讶。我们现在才明白马东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我和杨晴。这世界还有一个人,和马东睡过觉,深深爱着马东。我有些为马东高兴,但高兴劲怎么都升不起来。

魏雪,你不要说了,我们明白了,你节哀顺变,我们要勇敢乐观地活下去。这才是马东的心愿。

魏雪听到我安慰她,她站起来了。

王小杰,你是个不错的男孩子,我劝你不要再对过往,耿耿于怀。我看得出来,你才是最无法接受现实的那个。

我的脸红了,我分明感觉到自己脸庞的烧灼感。我确定这感觉不是害羞,而是内心被揭露出来以后的羞耻。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娶妻生子。在床上,我对自己的妻子,隔着万重光阴,又再次重提过马东是怎么死的这个疑问?

我的妻子被我表情吓坏了,她觉得我心理有问题,就像魏雪形容马东一样。整个人不对劲。我理解妻子,我理解每个人对我执着地探究马东之死的不理解。我内心最隐秘最不可知的角落埋藏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从来没有与别人提起过。

那个下午属于,小学五年级。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第二年。六年级在那年被取消了,马东身在初一。

关于我为什么会留级的问题,也只有我自己明白。那是故意为之。

当时,我以为留过一级仍然成绩烂透的马东会再留一级。所以我故意做了很多错题,我想和马东在一个班级。假如没有马东,他们一定会打我。他们就是喜欢欺负我这种老实的孩子,没有道理可讲。我被欺负怕了,我只想跟着马东。结果呢,结果马东发挥超常,他顺利地进去了初中。

那个下午,我正在上厕所,一个孩子扭头看着我说,你怎么这么大?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又看一眼他的。的确比他大很多。很快,很多目光都开始盯了上去。

他们对我笑,嘲讽我,有个大东西,以后肯定是强 奸犯。

我内心惶恐极了,我还羞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大。我赶紧把它放进去,可是一个孩子突然扯住了我的裤子。

他讲,这么大,准备干什么用的,拉出来。给大家看看。

越来越多的手伸了过来。

他们把我的裤子扯大了。

扯着扯着,我整个人都被架了起来。

放开!我说。

没有人听我的。他们把我抬起来,把我按在了厕所中间的柱子上。柱子抵着我的脸,也摩擦着我的下体。我感觉到一股辛辣的味道传了上来,阳光在我的头顶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晕脑胀。放开我!我大喊。

他们更起劲了,嘻嘻哈哈,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只觉得阳光灿烂得耀眼。我抬起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呐喊。放开!嗓子哑了,厕所恶臭的气体被我大口大口吞咽到肚子里。在离开柱子的一瞬间,我看到有血液在柱子残留。

那些血令我恐惧,让我颤栗。那一瞬间,我特别想念马东,还为此留下了伤心的泪水。

实际上,一直以来,未成年的唯唯诺诺的我不能想象马东死去的世界,自己该怎么活下去。马东像一团冬夜消失的火一样,令我怀念。

马东有暴力倾向,你们知道吗?他把那些鸟打得血肉模糊。魏雪说。

我们说,我们知道。马东时常带我们去打鸟。魏雪掏出她的手机,屏幕放射出的光芒十分耀眼,原来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黑了。

屏幕上的画面映入了我的眼帘。

是死鸟,魏雪用手指不停地按动下翻页键。按键音滴滴一直响。一张又一张画面,展露了出来。全部是死鸟。肚子被刨开了,红红绿绿的粘稠状液体从刀口里暴出来,粘到羽毛上,一片斑驳。

你们知道马东喜欢打鸟,但你们不知道马东还喜欢解刨它们。魏雪说。

这些死去的鸟让我害怕,我的心脏怦怦跳,我又想起了,魏雪先前的话,马东离死亡太近了。

这时魏雪收起了手机,她回头进了屋,不一会,她带出来一把刀。

刀一寸长,刀口雪白。在朦胧的昏暗傍晚,我把刀提在手上,看了又看。我在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小而可怖。

我的内心席卷起一股恐惧,总觉得自己也和马东一样,与死亡靠得太近。我把刀还给魏雪。魏雪说,这就是那把马东用来解刨麻雀的尖刀。

杨晴说,天黑了,我们回家写作业吧。

我没有回答他,他的声音漂浮在我的思想之外,但我心里明白,以后我俩可能不会去寻找马东的死亡之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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