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乡淄博照顾老人,于日暮时分读两篇《古文观止》,每日不辍,终于日子还是有点无聊了。
姐姐带给我几本书,其中有这本《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家里有茨威格小说全集,可是年轻时的我读不进去。自从读了他的《人类群星闪耀时》,对这位奥地利著名作家有了重新认识。
《昨日的世界》是茨威格个人自传,也是一代欧洲人的回忆。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尤其是作家中---能比茨威格理解的奥地利,犹太民族他们的国民性、民族性格更为深刻的了。茨威格以诗人的姿态登上文学殿堂,以小说闻名于世,以卓越的传记作家载入史册。他是语言大师、文学天才,读完他的自传才知道,这么多精炼深刻的句子、隽永丰富的语言原来来自于他锲而不舍的精雕细琢、取精去芜,但是读者一点也看不出来。最准确、最讲究的文学语言,自由、伟大的心灵,这才是自传中的精华。
1881年茨威格出生在“过自己的日子并且也让别人过自己的日子”悠然自在的维也纳,欧洲文明的心脏,一切的艺术形式,被高度集中在了这个欧洲最文艺繁荣的地方,19岁以前,茨威格在维也纳成就了他生命中的底色---以自由的心灵献身文学艺术。在大学生涯中,4年中有3年是自由自在写作、思考、漫游中度过,只有到了最后一年的时候,靠着几个月的死记硬背,完成了学业,取得了哲学博士学位。此后终其一生,茨威格过着身心自由的写作生活。由于出身犹太富商家庭,家庭条件优渥,成年以后靠写书、翻译、写剧本等,茨威格一生都没有财务上的困扰,而是早早实现财务自由,在手稿收藏、鉴赏等方面堪称行家,还在萨尔茨堡买了一栋山脊上的300年的别墅,抬头就能望见对面山上希特勒的贝希特斯加登度假别墅--买房的时候希特勒还寂寂无名,30年代后随着国内空气的日益紧张,茨威格以作家的敏锐眼光,感觉到纳粹的野心,毅然抛弃一切移居英国,40年代又移居巴西,1942年,在完成这部《昨日的世界》不久,和第二位妻子绿蒂双双服镇静剂自杀身亡。
一个人的肌肉缺乏锻炼,以后还是可以补偿的;而智力的飞跃,即心灵中那种内在理解力则不同,它只能在形成时的决定性的那几年里进行锻炼,只有早早学会把自己的心灵大大敞开的人,以后才能够把整个世界包容在自己心中。
凡是受压抑的事物总要到处为自己寻找迂回曲折的出路。---左传中《召公谏厉王止谤》中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真是异曲同工。国家想要禁止什么,民众偏要迂回曲折地搜求那所禁止的,不若“宣之”。
我在那一小时之内看到了一切伟大艺术的永恒的秘密,即看到了世间任何一种艺术创作的诀窍:全神贯注,不仅思想高度集中,而且要集中全身精力;每一个艺术家都得把自己置之度外,忘却周围整个世界。我学到了这点对我毕生有用的教益。
------亲眼目睹罗丹雕塑时集中忘我的创作现场。茨威格是罗丹邀请去看看作品的,对一幅作品不太满意,于是沉浸在修改和创作中,完全忘却了旁边还有个自己请来的客人。
茨威格善于刻画和描写人物,通过细节的处理,文学化的语言,使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霍夫曼斯塔尔、里尔克、罗丹、罗曼.罗兰、弗洛伊德、歌德家庭医生的女儿,一幅幅小像在作家高妙的文字下鲜活了起来。
有一天茨威格在维也纳的寓所碰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是教钢琴的,她担心学生们不完美的钢琴声音会吵到作家,谈话中提到她的母亲,这位80多岁的老夫人居然是歌德的保健医生的女儿,洗礼时是由歌德的儿媳为其洗礼,“到了1910年,世间竟然还有一个受到过歌德的神圣目光注视过的人!”这时写到他已经收集名人手稿、遗物成痴,贝多芬临终前取钱给女佣的小钱匣、歌德的一支羽毛笔---“我把歌德的一支羽毛笔放在玻璃盒里保存了多年,以便能摆脱那种想用我的这只不般配的手去拿这支笔的诱惑”。
她是在活着的人中间最后一个被歌德的目光注视过的人。而我自己可能也是今天能说这种话的最后一个人:我曾亲眼见过一个被歌德的手轻轻抚摸过头的人。
当一个人在自己家里长年累月缄默不语之后,确实很难摆脱喋喋不休的乐趣。---这句极象格言的话,我有一次深刻的体会。当我几年前约一位朋友共同参加一次活动,晚上需要住在宾馆,那晚的朋友---离婚好多年的她独自在外地工作平时沉默寡言----喋喋不休说了一晚,好比江河水一泻千里,没有我插话的余地,我也因此一夜没合眼。
本书写到希特勒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戛然而止。茨威格在书的结尾写道:
骄阳普照着大地。正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注意到在我前面自己的影子一样,我也看到了眼下这场战争后面的另一场战争的影子。战争的阴影将会笼罩我们整个时代,它不会再从我的身边消失,战争的阴影将萦绕我日日夜夜的每一个念头;它的阴影大概也蒙住了这本书的某些章节。但是,任何阴影毕竟都是光明的产儿,而且只有经历过光明与黑暗、战争与和平、兴盛与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