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围城》最流行的评论,莫过于“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这段评论的出处,是书里引用的一句英国古话:“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
很多人把这段话作为理解《围城》的核心,在我看来,读得浅了。
1
一方面,“围城”的指向,并不仅限于婚姻。
方鸿渐说:“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
“围城”指向的,是整个人生。婚姻如此,事业如此,生活亦如此。得不到时,心心念念;得到之后,意兴阑珊——求不得苦,求得也是苦。
“围城”之所以是围城,源于人对求不得的事物的执念和过度美化的预期。求得之后,习以为常,边际效益递减,体验自然远不如预期。
另一方面,方鸿渐婚姻的失败,并非因为婚姻的“围城”属性,而主要因为孙柔嘉在婚前的伪装。
方鸿渐对婚姻的美好向往,始于唐晓芙,也终于唐晓芙。情伤之后,方鸿渐对婚姻的预期,已然下降不少。他想找的,无非是个“好脾气、能听懂自己的话”的女人罢了。
婚前的孙柔嘉,处处表现得宽容大度、善解人意。在方鸿渐眼里,孙柔嘉固然比不上唐晓芙那般能让他体验到爱情的销魂蚀骨,但却不失为合适的结婚对象。
订婚之前,方鸿渐对孙柔嘉的印象是:
“孙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 ”
“孙小姐很好,我跟她一路来,可以担保得了她的脾气。”
赵辛楣早就提醒过方鸿渐:“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
可方鸿渐当局者迷,即使偶尔有所猜疑——“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也如“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
直到订婚之后,方鸿渐才发现,孙柔嘉“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坚固。”与以往的无知柔弱、宽容大度的形象大不相同。等到订婚一个月后——
“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
此时醒悟,为时已晚。婚姻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到了婚后,孙柔嘉彻底卸下了伪装,仿佛一纸婚书已确定了自己女主人的地位,不仅不需要继续装扮成方鸿渐喜欢的模样,甚至连婚前伪装时那些卑微的辛苦,也得在婚姻里捞回来。
孙柔嘉伪装的不仅是人设,还有心计。她自知方鸿渐对自己的态度模棱两可,便设下激将法的局来让方上套。
先是借着陆子潇对自己的情愫,营造出自己被猛追的局面来,把陆的信给方看,希望激发他的紧迫感,可惜彼时方鸿渐心态稳定,效果不佳。
于是再生一计,故作扭捏地告诉方鸿渐:“我疑心就是陆子潇——写匿名信给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谣言,爸爸写信来问……”
彼时赵辛楣刚刚出走三闾大学,方鸿渐心神大乱、身心疲倦,在孙柔嘉下的这帖猛药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刚失去了赵辛楣,方鸿渐无法承受再失去孙柔嘉的损失,于是当下立马决定订婚,速度之快,与闪婚无异。
因此,方鸿渐和孙柔嘉几乎没有谈过恋爱,两人间的感情根本谈不上不深厚。连订婚时孙柔嘉仰起头等待的初吻,也被方鸿渐忽略。联想到早几年,方鸿渐明明不喜欢苏文纨,却在月下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而今与自己定情的对象,却“忘掉吻她”,这感情真可是寡淡如水。
孙柔嘉父亲的信,算是个小伏笔,之后有重提:
鸿渐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把它拣出来。”
孙柔嘉顾左右而言他,敷衍了事。作者的意思明明白白——根本就没有这封信,只有孙柔嘉工于心计的捏造。
可以说,方鸿渐和孙柔嘉的婚姻,是孙柔嘉导演的一幕大戏,方鸿渐只不过是以提线木偶的角色参演罢了。
方鸿渐对婚后“真实”的孙柔嘉是这般感受:
“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对别人有讲有说,回来对她倒没有话讲,今天跟她长篇大章的谈论,她又打呵欠。”
从“好脾气”到“任性”,从“能听懂自己的话”到“打呵欠”,方鸿渐对婚姻仅有的期望,都随着孙柔嘉卸下的伪装而破灭,这不是婚姻“围城”属性的问题,不是求不得之后求得的心态变化,而是如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所说的:
“一切伪装的假情假意都是思索的产物,但是不能继续持久而不露破绽。”
纵览全书,钱钟书在《围城》里表达的重点,不是婚姻的围城,也不是人生的围城,而是对虚假和伪装的讽刺。
2
如果能深入到《围城》的世界里,仔细观察其中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你会产生一丝背脊发凉的感觉——
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人人都在伪装。
苏文纨自不必说。典型的“XX婊”代表。
她是功利的。在苏小姐眼里,婚姻和感情无关,自己是否爱这个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能否满足自己对面子的要求和对虚荣的追求。她期望“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
她是虚伪的。假话张嘴就来——“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这类掩饰心机的谎言随处可见。
她是自私的。赵辛楣对自己的痴情,她利用完之后,不仅没有半点愧疚,反而还想着——“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
她又是可笑的。明明在想起曹元朗的那句“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诗时会感到一阵厌恶,却选择嫁给了曹元朗。曹元朗何许人?按赵辛楣的话来说:“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
她当时把绣球抛给方鸿渐,想借着月下一吻定情,可隔天方鸿渐反悔时,她远没有方鸿渐和唐晓芙“失恋”时那般失魂落魄,而是天天来看望唐晓芙,还在“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
她根本不爱方鸿渐,不爱赵辛楣,也不爱曹元朗,她爱的始终只有自己。
几个出场的配角,钱钟书是写一个骂一个,讽刺的小飞刀上下翻飞,把每个人的遮羞布都戳得千疮百孔。
汪处厚的夫人汪太太,对丈夫显然并无爱意,如下所述:
她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阵厌恨。
赵辛楣觉得汪太太的神情像苏文纨,其实相似的不仅是神情。与明明不爱的人结婚、婚后对丈夫的控制欲、利用赵辛楣创造离婚可能性的心机——都和苏文纨属于同一类型。
孙柔嘉在三闾大学的室友范小姐,在书的扉页上写下“To my precious darling. From the author”,装成是倾慕自己的名作家给自己的赠书。
从汪太太家回的路上,为了和赵辛楣两人独处撇开他人,谎称“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张口就来的谎言,和苏文纨、孙柔嘉、汪太太们大同小异。
钱钟书不仅对书中的女性人物讽刺得用力,对男性也同样毫不手软。
曹元朗自不必说。同期出场的褚慎明,一副色鬼形象——“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别人喝酒,他喝牛奶,尖着嘴唇尝,说“不凉不暖”,从口袋里数出四粒药丸,就着牛奶咽下去——活脱脱一个男版的苏文纨。苏小姐说:“褚先生真知道养生!”倒是知音。
与方鸿渐赵辛楣同去三闾大学的李梅亭,旅途之中,写不尽的自私、虚荣、贪小便宜。仅看这一场景,足矣——
李先生恨不得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
与之同行的顾尔谦,阿谀奉承、见风使舵。连方鸿渐都觉得:“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
再如董斜川、高校长、方鸿渐的父亲等等,不赘述。
至于赵辛楣,作者在讽刺上是手下留情了的。但赵辛楣先爱上苏文纨,后被汪太太引诱,所求的,都是一副好皮囊。可谓是虚伪不足,浅薄有余。
3
一般的作品,把配角们通通讽刺一番,已经很充分了。但钱钟书显然还不尽兴,连那些出场只有几个镜头的群众演员,也要拉到聚光灯下来露个丑相。
比如方鸿渐去相亲,女方家长张先生,说话里爱嵌英文,“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比如三闾大学韩学愈的太太,“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
韩学愈本人,“得到鸿渐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跃得像青蛙和虼蚤。”
比如方鸿渐家的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喜字蛋糕。”
比如某位临时出场的路人小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
一个个NPG角色,在钱钟书最擅长的比喻的勾勒下,丑态毕现。
甚至连配角里的配角,作者都不放过。
比如偷窥了方鸿渐和鲍小姐丑事并借此勒索的船工、在汪太太家帮工时偷吃的用人、三闾大学的同事、方鸿渐孙柔嘉婚后在家帮忙的李妈、方鸿渐的两个“熊孩子”型的侄子、一直在幕后的孙柔嘉的姑母、方鸿渐去报社上班时遇到的前台……
几乎所有出场人物,不论戏份大小,在钱钟书笔下,都是讽刺的对象。
把整本书里的人物一个个仔细地读下来,连一个正常一点的,不那么让人感到厌恶的路人都很难找到。
回到主角方鸿渐,毋庸置疑他也是虚伪的,克莱登大学的文凭是他无法抹去的污点。但方鸿渐比其他虚伪的人物们更可悲的是,他既虚伪,又虚伪得不够彻底。
“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
“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
方鸿渐的形象,是纠结而矛盾的。他自己没法做到与虚伪绝缘,会在不得已时向虚伪妥协,可他在主观上又厌恶虚伪,对自己的假文凭始终感到羞愧,对苏文纨和婚后的孙柔嘉也都感到难以接受。
另一层面,他虽然主观上厌恶虚伪,可在行动上却缺乏反抗虚伪的决心和勇气。婚前会在苏文纨的攻势下迷乱失守,婚后和孙柔嘉吵完架,一边怄气不肯吃饭,一边又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
用赵辛楣的话来说:“(方鸿渐)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有爱考证的书评人,看到方鸿渐留洋的背景,就以为钱钟书写的是自己,其实全然不是。
钱钟书在序言里写:“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杨绛在后记里写:“她(孙柔嘉)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型的夫妇。”
很显然,方鸿渐不是钱钟书的影子,而是我们芸芸众生中常见的一类人——
既有些良知,厌恶虚伪,又不得不和现实妥协,虚伪作态;既受不了虚伪的人环绕周围,又缺乏和虚伪决裂的能力和勇气,只能一直在压抑、愤懑、纠结和不甘之中苟且地活着。
这,或许才是《围城》全书最后一句话里所说的,“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的原因罢。
4
是的,我一直没有写唐晓芙。
这是因为,唐晓芙在《围城》里,是那么出众,那么特别。
在一个所有角色都带着面具惺惺作态的五浊世界里,只有唐晓芙,是唯一的一股清流。
唐晓芙出场时是这般模样:
“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她不爱虚荣。一见钟情的方鸿渐搜肠刮肚地夸她时,她完全没有苏文纨般的满足感,而只是“心中暗笑”。
她痛恨虚伪。苏文纨向她吐露的与方鸿渐的那个吻,让她认定方鸿渐是个逢场作戏之人,即使心中对方鸿渐已生情愫,仍厉言决断。
她向往纯粹的爱情。“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理想主义一如孩童般纯净。
她又用情至深。虽然方鸿渐没有她所期望的“空白的过去”,但她仍抑制不住内心对他的好感。因误会而决裂之后,她仍忘不掉他。那厢同样失恋的苏文纨早就把方鸿渐抛到一旁,而她却是大病一场。
钱钟书对唐晓芙所施的笔墨并不多,但寥寥数笔间,难掩对她的情有独钟。书里其他所有的人物,都被讽刺的飞刀划中,唯有唐晓芙,如出水芙蓉,一尘不染。
杨绛在后记里写到: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
对这个观点的后半段,笔者不敢苟同。前文已述,结婚是否如身陷围城,不取决于结婚本身,而取决于结婚的双方。孙柔嘉和方鸿渐的婚姻悲剧,是否会发生在唐晓芙和方鸿渐身上,不敢断言。一个纯粹真实又勇敢的女子,与一位有些良知厌恶虚伪但缺乏勇气的男子之间,会有怎样的结局?即使悲观如我,也仍留有些希望的念想。
如若真让唐晓芙和方鸿渐喜结连理,无论情节如何发展,《围城》的主旨都会走偏。
如果结局圆满,那么钱钟书对虚假和伪装的嬉笑怒骂,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都将黯然失色。如果结局不佳,那么《围城》中唯一的这股清流,也将流于污浊。
无论多么压抑黑暗的文学作品,都是需要些光亮的。一如《活着》里坚守到最后的福贵,《罪与罚》里最终在爱情里重生的拉斯柯尔尼科夫。
对于《围城》来说,唐晓芙就是那一丝光亮,让我们相信,无论世间有多少人是那么的功利、虚荣、猥琐、肮脏,也仍然会有一些人,坚守着真实和纯粹——就如同永远埋头于书堆中,不问世事,不求功名的钱钟书一样。
唐晓芙,才是钱钟书在《围城》里的灵魂寄托。
5
《围城》写的不仅是婚姻,也不仅是人生,而是——众生。
环顾我们周围,有多少人执假为真,向往着虚荣,媚俗地活着,一如苏文纨、孙柔嘉、汪太太、范小姐?
有多少人带着面具,虚伪地活着,一如褚慎明、汪处厚、李梅亭、顾尔谦?
有多少人在厌恶虚伪和不得不虚伪中挣扎仿徨,一如方鸿渐?
又有几个人能像唐晓芙一样,维持着真实和纯粹?
当我们读着《围城》,被层出不穷的精妙比喻引逗得开怀大笑时,是否曾想到,这些辛辣讽刺所指向的,正是我们本人?
书里的赵辛楣说:
“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小姐可怜,你也可怜。”
的确如此——“一切伪装的假情假意都是思索的产物,但是不能继续持久而不露破绽。”
无论是主观的虚伪,还是不得已的虚伪,都如饮鸩止渴,不仅无法让人获得持久的快乐,反而会让人更快地迈向可怜。孙柔嘉和方鸿渐的婚姻如此,汪处厚和汪太太的婚姻如此,苏文纨和曹元朗的婚姻或许也将如此。
方鸿渐真正的生命,止于和唐晓芙分手的那一刻:
“一年前爱她(唐小姐)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
恰如梁朝伟所说的那样:“我最怀念的,是拍《花样年华》的时候。”
希望我们,都能珍惜自己生命中,最真实、最纯粹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