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18章目录--交锋
重锦从来不随便跟人有肢体接触，这是过去在牢谷留下的身体本能。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不经意间被岳霓楼轻易打破，之前的摸头是，现在也是。
他一方面惊诧，不知道是岳霓楼出手太快了还是自己反应变慢了，另一方面也疑惑自己似乎并不排斥。
岳霓楼在他脸上蹭了一下后，竖起手指给他看上面的脏污。
那手指很长，颜色冷白，皮肤相触的时候带着温冷的触感，重锦怔在原地，最先想到的居然是不久前看过的画册上的某一页，上面的岳霓楼也有着一双修长的手指。
那本画册现在还收在他胸口的衣襟里。
重锦人没反应过来，先鬼使神差的做了个比较，心道：画本上画的不对，岳霓楼的手指要更长些！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岳霓楼的意思，将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慢慢拉回来，抿紧唇。
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身上很脏，落了一头灰，又在地上滚了几个来回。
重锦抬起手肘，朝着岳霓楼触碰过的位置狠狠抹了两把，他自己看不见，来回几次以为差不多了，刚收了手抬起头，就听见岳霓楼轻轻笑了声。
其实也算不上笑，只是一声气音，很短促，但他还是听到了。
重锦：“......”
重锦脸色顿垮，崩成一个不太好惹的冷漠表情。
岳霓楼却笑着转身给他指了个方向：“去洗一下。”
那里有个简易的水池，重锦走过去，俯下身子看到水中的自己时就有点原谅岳霓楼了。
他还是讲道理的，他头发眉毛上全是灰，脸越抹越脏，把自己抹成了一只花斑黄毛猫，这个样子岳霓楼要笑也无可厚非。
重锦塌下腰，看到水面倒映的自己的脸时，先不动声色的在眉心的位置多看了两眼，然后像是潜意识的动作，掬了捧水第一时间在左侧脖颈的地方用力搓洗起来。
那里皮肤白，他用的力道有点大，瞬间就泛起一片红。
随后才是脸，眉毛，手指。
洗了好一会儿，感觉到差不多了，他转身抬头，岳霓楼倚在旁边静静看着他。
他的目光仿佛一片下坠的雪花，将重锦的动作一点一点的收入眼底，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
重锦犹疑的又抹了一把脖子，问：“没洗干净吗？”
“没有，”岳霓楼垂目在他被搓红的颈上停留了一下，短暂的几乎错觉：”很干净。”
说着转身往回走。重锦在后面湿漉漉的跟上。
等岳霓楼将他带到了屏风的另一边，他也顺势看清了这里的装饰布局。
一张床，一个置衣架，床上被褥收拾的很整齐，但上面随意的丢了一件黑金的斗篷外袍。
岳霓楼朝床榻那边走去，从置衣架上扯了条毛巾递给他。
重锦接过来道：“谢谢。”
岳霓楼看了他一眼，转身又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放在床上，脸上表情依旧淡淡的：“自己收拾一下。”
重锦愣了下，视线跟着岳霓楼看他又走出隔间又站在了刚才的走廊才收回来。
他刚用水洗了脸，发梢湿漉漉的缀着水滴，一动手，袖子上的水也往下滴，这么一会儿功夫脚边已经汇了一滩水渍。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床上的衣服，最后走过去拿了起来。
解衣带的时候，重锦发了下呆，没想到最后还是要脱衣服，虽然这次岳霓楼是为了让他换下湿衣服而不是验明正身，而且也没有直愣愣的盯着他看。
但这并不妨碍那种微妙的情绪滋生，重锦一边留意外面的动静，一边速度极快的换上。
这还是他头一次穿别人的衣服，极简的款式，除了袖口略长出一截没什么毛病，领口擦过脸颊时是一种很软很舒服的质地。
等他换好衣服出去，岳霓楼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站在那里。
“我好了。”重锦边往那边走，边开口说了一声。
岳霓楼没回头，重锦走近才注意到他目光一直盯着城守营的方向。
那里还是很混乱，持剑修士一队一队带着武器穿梭进去，半个时辰前还牢固宏伟的城守营地牢已经全部坍陷。
灰尘和烟雾笼罩着那里，像白色的雾气，城守营的修士全副武装，围在入口处，严密把守。
原先地牢中关着的人员大部分都被转移到前院，宽老板以及探路队的四个人也被拉了起来，半推着往前走，重锦在暗处视物的能力极强，一眼看到了他们。
又过了一会儿，那里硝烟褪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时，一群城守营修士从地塌陷的废墟里扯出几张巨大的金符网。
每张网里囚着好几个面容狰狞的妖傀，像牲畜一样挤在其中，凶恶悲嚎，身上溃烂的血肉在地上拖出一道又腥又臭的血痕，成功引起了一阵惊恐，作呕的骚动。
从刚才的岳霓楼和墨君烨的对话，重锦已经知道这些妖傀都是城守营捕获的部分俘虏，被作为研究妖傀妖毒的对象而关在了地牢的下面。
但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偏头看了岳霓楼一眼。
岳霓楼倚着围栏，半张脸被虚化成一个黑色的轮廓，神色淡淡的，没有任何触动，感知到了重锦的目光，他转头看了过来，道：“怎么了？”
重锦说话不会绕弯，顿了顿，索性直白道：“妖傀不会突然暴动。”
他很了解妖傀的特质，一旦丧失了行动能力基本等同于一具死尸，唯一能让它们重新“复活”，只能是再次受人操控，而知道如何操控妖傀的人只有炼化妖傀的人。
岳霓楼像是有点没想到重锦会跟他说这个，愣了一下才点头：“嗯。”
重锦一看他这种反应，就知道岳霓楼早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也对，常年诛杀妖傀无数的南渊令主不会不知道这些。
半夜凌晨，天边已经不是纯粹的浓黑，泛着点点星白，城守营里火光灿灿，成了整个七里城最亮的地方。
岳霓楼没有要继续妖傀话题的意思，重锦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之间能说的不多，仅有的牢谷，妖傀两个话题都很敏感。
过了一会儿，岳霓楼淡淡看了重锦一眼，道：“累了就去休息。”
重锦没明白这个去休息是去哪儿休息，按道理他应该回自己的住处，但现在什么都没弄清楚，就突然这么走了，那他又白白跟着城守营的人地牢一行了。于是，他故作坦然的摇头道：“不累。”
为了防止岳霓楼赶他，还硬着头皮往他身边靠了一下。
岳霓楼余光瞥见他的动作，眸底暗暗闪了下却没有拆穿，转头继续看向城守营的方向。
这一看，没等到城守营尘埃落地的收尾，反而等到了新的一轮轰炸，再次打破即将归于平静的夜。
一阵耀目的火光从城守营的方向升上半空时点亮了半边天，同时照亮了岳霓楼紧皱的眉眼，短暂思忖过后，他转身下楼往外走，适时余晟正气喘吁吁的赶来，一见岳霓楼，立即喊了一声：“宗主！”
然后，目光看了跟着岳霓楼一起下楼的重锦一眼。
岳霓楼沉声问：“怎么回事？”
余晟迅速收回视线：“宗主，城守营出事了，刚才城守营中有大批修士突然妖化了，墨少谷主现在正在检查，让你一起过去看看。”
岳霓楼狠狠一拧眉。
原本热闹的夜市因为今夜频繁的爆炸声提早结束，街头显得格外的萧瑟，夜风习习，卷着一地残叶，看起来莫名的空落寂寥，也隐隐透着几分风雨欲来的预兆。
重锦跟着岳霓楼余晟一起快步走过一条街弯时，只看到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还蹲在路中央，埋头不知道在玩儿什么，三人下意识的同时驻足。
余晟心下疑惑，正欲走过去叮嘱那少年早点回家，下一秒就只见那少年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一双黑白复眼空洞的盯着他们，顿时浑身如遭雷劈的打了个颤，僵在原地。
怎么会有少年人中了妖毒？
城守营里的妖傀跑出去了？！
重锦察觉到不对，抬头看向身边，岳霓楼的脸色一瞬间沉得吓人。
少年妖傀僵硬的朝他们偏了偏脖子，突然攻了过来，重锦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的细纹，刚妖化没多久，很容易就能被制服，刚要动手，一抹黑色的影子从身边一闪而过。
岳霓楼身形瞬间移到了那少年妖傀的后面，同时一股半黑不红的血花从少年脖子里喷涌出来。
余晟惊吓般的狠狠闭上眼睛。
岳霓楼头也没回，几乎是跑的，直奔城守营而去。
城守营里一片杂乱，重锦见过并对的上名字的面孔几乎都聚在那里，囚犯和探路队的人都被置在外庭。
宽老板听到脚步声最先梗直脖子看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岳霓楼，随后是紧跟着出现的重锦，张了张口，叫了他一声，似乎想朝他这边来，就被旁边驻守的城守营守卫拦住了。
重锦闻声看了宽老板一眼，见他们状态完好就收回了视线，跟着岳霓楼继续往里面去。
庭院中央的地上躺着两具尸体，正被城守营的修士捡来白布盖住，岳霓楼整个人的脸色绷到了极致，快步朝那边走去，闫赫易回头，眯着眼跟他对视了一眼。
”突然发现的，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妖化了。“不等岳霓楼开口，闫赫易先说了一句。
岳霓楼眉头拧死：“突然妖化？”
”对，身上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岳霓楼道：“打开我看。”
”不用看，已经检查过了。“
出现妖化的都是城守营的门生，闫赫易脸上肉眼可见的痛心和不耐烦，正要发火，目光就落在了岳霓楼身后。
余晟带着两个人将刚才那个少年妖傀的尸体抬了进来，没有白布遮着，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少年脸上的黑纹已经蔓延到了额头，一张像是被笼在蛛丝下的脸明晃晃的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正在给几名修士检查的墨君烨，听到这边动静扭头看了一眼，立即发现了不对劲，脸色发白，走过来几近失声道：”这是.......“
岳霓楼没吭声。
余晟便代替回答道：”过来时路上遇到的。“
墨君烨狠狠闭了下眼睛。
先是在城守营发现有人中了妖毒，再是妖傀暴动，他原本抱着一线希望，可现在居然连一个普通小孩都出现了妖化，事情发展已经不是一个城守营层面上的了。
众人脸色霎时铁青一片，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苍山妖傀已经被尽数清剿，没有一只妖傀能进城。”岳霓楼声音压得极低，直视闫赫易：“我不信无缘无故妖化，木氏炼妖还没这本事，比起这个，我更怀疑是你们那些所谓的俘虏泄露！”
闫赫易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和污蔑，冷声道：”岳令主，无论你如何反对，研究妖傀炼制过程以便寻找妖毒解毒方法，对抗木氏，这是百家仙门共同赞同支持的做法，你有意见可以上述仙督台，本宗好歹是这七里城堂堂城守，不容你随意污蔑！“
四周气氛瞬间压迫起来。
墨君烨道：”岳霓楼，先别冲动。“
岳霓楼神情冰冷，右手搭上了腰间的三只短箭，一字一句重复道：”打开我看。“
”你！“闫赫易眉间裂出深深的折痕，似乎要动手。
站在他旁边的闫承紧张的看着岳霓楼的动作和眼中凛然的煞气，下意识的拉住闫赫易：”师父......”
闫赫易俨然已经动怒，但又忌惮岳霓楼无法无天的作风，最终还是退后一步让出位置。
岳霓楼走上前，蹲下身，一手掀开白布。
重锦朝那边看了一眼，隔着距离隐约能看到那些尸体上凹凸扭曲的五官和黑血流溢的七窍，死状极其恶心恐怖。
旁边的人几欲不忍直视的偏开视线，可岳霓楼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在众人惊悚又难以忍受的神情下，伸出手在尸体身上来回摩挲。
脖子，后颈，胸口，最后朝尸体的头顶探去。
修长的手指没入脏污的发丝中显得尤为冷白，摸了一会儿，重锦眼睁睁看着岳霓楼的脸色由面无表情降到了冰点，同时那只手开始慢慢往外提，一枚黑色的长钉从尸体的发丝中被他拔了出来。
长钉长约寸许，粗细一如发丝，如果不是黑色醒目，乍一眼甚至会被忽略，钉子出颅的一刹那 ，一滴浓黑泛绿的血从尾端滴了下来，直接将尸体的额面烫出一个洞。
“这是什么？”闫赫易震惊侧目。
墨君烨也愣住了，立即掏出一块手帕将带血的长钉包裹着接过去，放在鼻底闻了闻，脸色一沉，压声道：“萃了妖毒。”
四个字引起一阵骚动。
岳霓楼抬眼看向闫赫易，语调极冷：“一般人接触不到妖傀，即便是战俘，他们之前都去了什么地方，干过什么？”
闫赫易脸色顿时紫青：“你什么意思？！”
“妖毒是从你的城守营流出去的，”岳霓楼眼睛危险的眯起来，声音冷的能冻出冰渣子，冰冷的威慑冻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闫赫易，你们的人出了问题。”
闫赫易沉默了三秒，没有说话，随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瞳孔扩大，神情剧烈变化，对身边的修士道：“把元崖带过来——”
修士一愣，当即领命而去。
很快他就折了回来，气喘吁吁，脸色泛白：“宗主，元掌司不......不见了。”
闫赫易瞠目欲裂，狂吼：“你说什么？！”
他脸色大变，慌乱了一瞬后勉强镇定下来，迅速下令道：“马上派人清点人员名单，元崖手下所有门生即刻捉拿扣押，关入地牢，三天内凡是见过元崖，与之有过接触的原地禁足。”
修士被吼的气都不敢出，再次领命离去。
一旁的闫承再迟钝，此时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他靠近闫赫易，主动请缨道：“师父，掌司先生可能是出城办事去了，我马上带人去郊外找。”
说着就要走，却被闫赫易一把拉住。
闫承不知平日元崖所谓的出城办事实际上就是去战俘营研究那些妖傀，这几乎是每个仙门约定俗成的做法。
他们一方面想找个对付妖傀妖毒的办法，一方面不太愿意将这种事摊在明面上来做，会在本家附近可控的范围修建驻地来收押那些妖傀，如果此时城守营中的妖化真是元崖所为，只怕那地方也已经被他控制住了。
想到这里，闫赫易脸上各种情绪飞快闪过。
犹疑间，岳霓楼已经开口，冷声问：“基地在什么地方？数量多少？”
闫赫易怔愣了下，立即道：“城郊三里石窟，一百零七只。”
话音未落，岳霓楼站起了身。
气氛瞬间冻结下来，所有人或满心忧虑，或手足无措，一时间都愣在原地。岳霓楼看着闫赫易，声音生硬而冷漠：“马上封城，妖毒绝不能外泄。”
闫赫易脸色黑如锅底。
岳霓楼没有跟他继续对峙的打算，说完转身就朝外走，十一琅嬛的人快步跟上，余晟叫了声：“宗主。”
岳霓楼：“带几个人跟我走，其他人留下协助医药谷。”
”是。“
余晟迅速招来副使南十九，跟他交接安排。
岳霓楼步子不停，一身冷滞的气息让人自发的给他让开道，路过重锦时才突然停了下，转头问他："去三里石窟“有没有捷径？”
他语速果决，重锦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有。”
话音未落，岳霓楼步子已经迈了过去，声音落在脚步后面，道：“跟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