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南太行乡村
2015和2018年,连续两次回老家过春节。令人感叹的是,时代的巨变不仅对人们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提升和篡改,且对中国传统文化之源的乡村给予的冲击、毁坏程度,也是无以伦比的。由此可见,这确实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旧有的逐渐销毁,新的正在建立,但整体上并不明朗的转型期。
其实,过去的春节更有意思。特别是对于我这样的离乡进城多年的,进入中年的“城市乡村人”来说。
我的故乡在河北省沙河市西部的太行山区,总人口不过两万的一个行政乡。我出生的自然村以姓氏为单位,每个村子人口平均在120人左右。因为同属一个家族,平素虽然有一些因利益而导致的暴力冲突和言语冒犯,但在逢年过节及红白喜事上,互助合作意识也非常的强。尤其是春节时候,多数会尽释前嫌,言归于好。即使矛盾深重的,也不会在春节期间爆发激烈对抗和冲突。
因此,春节,应当说是一年中最吉庆祥和的日子,也是最能体现传统文化、村民信仰的时刻。而现在,遵守传统的人越来越少,老人们老了,新的人进城了,余下的新生代,则根本不知道春节的各种讲究和规矩了。
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春节,心头是温暖的。
记不清是哪一年,有人在村口盖了一座土地庙,用石头砌起。大小如牲口圈,个子高的人进到里面连腰都直不起来。平时,庙里冷清得连根烟头都找不到,一旦逢年过节,霎时间热闹起来。
往往,一进腊月,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就开始兴奋。不知道时间之快,只知道一年只有一个大年初一。总是嫌日子过得太慢,像老牛推磨,悠哉游哉的,好像没有尽头,一到腊月,就掰着指头儿算,今天初一,明天初二,后天初三。越往后算,心里边越是焦急,恨不得把两天算一天。
好不容易到腊月二十三,往后的日子就有了说法。有顺口溜说: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花花儿贴;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胡个咧,二十八胡个走;二十九,捏饺子;三十,端着饺子把头磕。
其中,迷信色彩最重的是二十三,因为灶爷就在各家的灶火上边,家里的事儿,不管阴明好坏,瞒不了自己,也瞒不了灶爷。
目前说,老灶爷要上天汇报工作,村人怕自己做的那些事儿不好,老灶爷对玉帝说了后,降灾给自己。不管是实在还是好做恶事的人家,到这天傍晚,都要蒸了馒头,买了红蜡烛、黄表纸和柏香,对老灶爷毕恭毕敬。
蒸好馒头,即使再饿,人也不可以先吃。母亲掀开锅盖,一股白色蒸汽雾岚一样奔突起来,迅速占领房间五。母亲伸手捏捏其中一个,熟了,让父亲灶堂里燃烧的粗大柴火拉出来,再拿了篦子,把馒头一个个晾在上面。再放一锅进去。然后用洗干净的盘子盛了馒头,走到老灶爷神位下,小声念叨,再跪下磕头。与此同时,还要放一挂鞭炮,欢送老灶爷回天奏事。
母亲说,老灶爷会把咱家一年的事情,包括心里想的和已经做了的,毫无保留地告诉玉皇大帝。我歪着脑袋说,那老灶爷比村长还公正?母亲嗔怪说,傻小子,村长和咱一样是个人,老灶爷是神仙。神仙当然说实话了!我又问母亲说,咱做过坏事没?母亲伸出粘着面的手指,在我头上磕了一下说,笨小子,咱家要是做坏事,还能没钱花?
母亲跪下来,像戏中人物一样,全身伏地,向老灶爷的神位磕了三个响头。我想,就凭这个,老灶爷也会感动,在玉帝面前为我们家美言。然后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在越来越黑的村子内外炸响。
从这一天开始,平时睡得很早,安静得村庄就有了热闹劲儿了。零星的鞭炮声音不是从那个村响起,就是从这个村传来。快过年了,有钱人家更高兴,录音机里整天放着李双江、郭兰英的歌曲。到晚上,还故意把音量调高,尽管到夜深时候,那歌曲都有了点鬼哭狼嗥的意味。年轻人爱听,有的还跑到人家家里,坐在门槛上竖着耳朵,一脸沉迷。老年人不喜欢,发牢骚说:放这个东西,还不如来段儿豫剧听得过瘾!
农历二十四,帮爷爷奶奶扫了房子,贴了对子,劈柴蒸馒头。有了事儿干,就不觉得时间慢了。我和弟弟平时懒得连屁股都不愿抬一下,可在这时候,总想方设法替长辈干些活儿。
其实,干活儿不是目的,早早穿上新衣裳,哄着母亲多买一些鞭炮,才是目的所在。
母亲早就看穿了我俩心思。新衣裳早就做好了,放在柜子里,用一把铁锁看住我们的手。
老军蛋家买了很多的鞭炮,拿出来炫耀,腊月二十五那天兜里就装了鞭炮,拿着一根燃着的柏香走到哪儿放到哪儿。我和弟弟说,凭啥你老军蛋就有那么多炮?我们的就很少呢。然后哼哼唧唧地让母亲掏钱,再去代销店买。母亲说放炮顶啥用?有个响声就很可以了!我说:为啥老军蛋就有那么多鞭炮?母亲说,老军蛋爹是大队的支书,咱不能和人家比。
弟弟还在央求母亲,母亲不说话,忙事情,我也说不够,弟弟呜呜哭。母亲看我俩这样子,叹息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张揉得如老头子脸的毛钱,去买吧!
那时候,我们家打盐的钱都是母亲卖鸡蛋省出来的,逢个会赶个集,母亲也只是去转转,最后饿着肚子回来。大致是2000年,我未婚妻一个人回老家,恰好碰上莲花沟村每年一次庙会,母亲和她一块儿去了,在集会上转了半天,买了几件衣服,到中午,母亲想吃一碗凉粉,在摊子前走了几回,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吃,自己只是咽着唾沫。饿肚子回到家,才对我未婚妻说很想吃凉粉。未婚妻说她也会做,一下子做了好多,母亲吃了满满两碗。
大年二十九早上,母亲拿出新衣裳,叫我和弟弟穿上。我和弟弟本来还很瞌睡,一看新衣裳,就像电击一般,骨碌碌地穿上,脸都不洗一把,就跑到村里去了。
母亲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五十多年来没有吃过一块儿肉。父亲则喜欢吃肉,只要是肉,都嘴巴嚼的流油。
平时,父亲很难吃到肉,到二十九这一天,母亲称上几斤,算是对父亲一年多来辛劳的补偿。16岁以前,我也是一个素食主义者,过年时,跟着母亲吃素,弟弟则跟着父亲吃肉。一家四口人,泾渭分明。
剁好干萝卜条儿,母亲点火把小铁锅烧干,倒上一点花生油,打上几个鸡蛋,不一会儿,就是金灿灿的炒鸡蛋。母亲总把我和弟弟叫来,一个人喂上一两块儿,我们吃的很高兴,也劝母亲吃,母亲就说,等包到饺子里面再吃。
母亲先把和好的面在案板上揉了,用刀切成几段,手来回一搓,就变长变细了,再用刀左一下右一下切成小块儿,再用擀面杖擀成一个个的薄片儿。往往,捏够四口人吃的饺子,天就黑黑的了。
晚上,父母亲忙着准备早上的饭,还有用的东西,我和弟弟在分鞭炮。然后躺在炕上看着窗户,期待着马蹄表一下就蹦到凌晨。
迷糊一阵子,起来看看,还不到十二点,再迷糊一会儿,到凌晨两点,我和弟弟就不睡了,在被窝里烙饼。大致三点多,有人燃放鞭炮,清脆的声音把整个村子都震得地动山摇,也把我和弟弟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父母亲起床,生火煮饺子,我和弟弟拿了鞭炮,点着柏香,在伸手成冰的院子里依次点燃。嘣嘣叭叭的鞭炮在暗夜里一个接着一个,一声接着一声,站在院子,还可以听见从后沟传来的跌宕回声。
一家人开始放了炮,响声就会把全村乃至附近村庄的人惊醒。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家总是争着在凌晨第一个放响鞭炮。按照老人们的说法,大年初一这天早上,谁要是第一个放鞭炮,就等于这一年是全村人家中最顺利平安的。什么事情都能争个第一,出个头彩。
饺子好了,我和弟弟风卷残云。母亲吃完,让我和她一起去土地庙上香。母亲端着一碗饺子,叫我拿了鞭炮、柏香和黄纸,打手电跟在后面。
翻过一道山岭,涉过一道河沟,再爬上一段山路,我和母亲走到土地庙,简陋的石台上,几十根红色蜡烛齐刷刷亮着,照得庙前山路都像白天。土地爷泥像端坐供桌,真像是一位面色和蔼的老头,要不是冷冰冰的,还可以和他亲近。我对母亲说,这土地爷总是在这坐着,肯定很累。
母亲嗔怪说:小孩子家知道个啥,别胡说!神仙那像咱凡人?
那他为什么长得跟人一样?
人家是也是人,成仙之后,才当了土地爷的。
那还是人呗!
成仙了就不跟人一样了。
到底有啥不一样?
母亲不耐烦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人家能享受百家香火,人都跪在人家面前,怎么没人跪在咱面前,跟咱磕头哩?!
我说,那你和爹不是也给爷爷奶奶磕头吗?母亲说,你个傻小子,那是小辈儿对长辈儿的尊敬!
从土地庙回到家,父亲要去给爷爷奶奶拜年,还有村里那些长辈。我和弟弟就跟在他后面,先到爷爷奶奶家磕头拜年,然后,又跟着父亲,一家一家磕头拜年。到了谁家,都说吃饺子吧,俺这个是肉馅的,你那个是啥馅儿?尝尝吧!所说的话几乎二致。大部分人家给小孩一点鞭炮和糖块,大人不吃饺子就给一支香烟烟。
大约一个多小时,晨曦慢慢打开,我们也转严(意为走遍)了,大人们坐在一起说话或者喝酒,孩子们则凑在一起,看谁挣的鞭炮多。这时候,马路上突然也冒出很多人,都提着竹编的篮子,朝着大土地庙、龙王庙和猴王庙方向,放着鞭炮,说着笑话,兴致勃勃走去了。
那时候,我还是孩子。现在,则是一个中年人了。而且寄居在城市,与乡土的隔膜也越来越深。每次春节回家,就想待在父母身边,感受和体验小时候的春节。可惜,由于年龄的增长,村人的更迭,城市风习的入侵,传统的春节从各个角度遭到了瓦解。到现在,也只是剩下一下简单的形式,那种和谐感与仪式感丧失殆尽。
作为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无疑是具有强大民族号召力,具有召唤感恩、和谐、敬畏等美德的作用,对和睦家庭关系、保持农村稳定,培育文化精神,肯定有着巨大的不可代替的效力。
愿春节归来,尤其是那种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