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赛活动。
那日，舟城的雨，下得好大好大。我着了寻常女子的衣裙，凭栏赏雨。新酿的桃花酒，唇齿留香。避雨的人群中，有个人，身形颀长。他正在看我，眼眸中有柔情千种，如脉脉春风，可以将冰雪消融。
雨从青黛色的天空坠下，轰隆轰隆，冲刷着青色的石棉瓦。
一把油纸伞被收起，抖掉上面的水珠后，被靠在了屋檐下。
白墙边长着墨绿色的青苔，潮湿、清新，散发着春的气息。
竹心将道袍上的水渍拍了拍，又将木簪取下，重新绾了头发。
竹心松了口气，伸手接住连绵不绝的雨水，带着凉意的水珠跃上了她浅蓝色的道袍。随即，黛色的水滴花纹如墨染般，在她的道袍上晕染开来。
“踏踏”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个青灰色人影举着宽大的袖子，从朦胧的雨幕中冲过来，与屋檐下躲雨的竹心撞个满怀。
猛然抬头，公子带着歉意的眼睛，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气，与竹心对视上。下一刻，竹心的心微动，一双眸子还是染上了雾气。
“原来是仙姑，那日在喜宴中相遇，来不及告别……时光匆匆，已一年有余。”
公子眼眸深邃，带着笑意，声音听在竹心耳朵里，宛若丝丝细雨。
“长卿公子，”竹心抬手行了礼，将那双朦胧的眸子隐在道袍之中，“今日的雨，比你我初见时要大些。”
“是啊，每次遇见仙姑，天都是在下雨，”公子抬起长袖，擦掉脸上的雨滴，眼眸中有说不出来的温柔，“仙姑此番在蒙镇，打算待多久？”
“今日。等雨再小一些，我便离开了。”竹心露出一个浅笑，眼眸中都是淡然。
“哦，那今日怕是喝不成酒了。”长卿公子眉心微皱，有隐隐的遗憾之色。
竹心正欲回答，却不料春风起，绵绵细雨，如天空中的精灵，热热闹闹，也挤在屋檐之下。长卿公子往外移了一步，挡住袭来的细雨，又将宽大的衣袖遮于竹心的头顶。
竹心抬眼就看见他红色的发带垂于胸前，微微摇曳。
心动处，脚步未移。竹心抬起手中的拂尘，微笑爬上唇角。
“改日吧。有缘总会相见。”
❀
初见时，正逢惊蛰。
竹心着一袭浅蓝色道袍，打马从桃花岭悠然下山。头上是绵绵的细雨，满眼桃花中，有一人策马而来，惊得竹心的马一阵嘶鸣，随即飞驰起来。
竹心初学骑马，一时惊慌失措，胡乱扯着缰绳，却不想，马儿被扯得抬蹄嘶鸣，跑得更急。
马儿踏过桃花林，惹落一地繁花，竹心的木簪被桃枝挂掉，一头青丝飘散在风中。她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刻已被甩下马来，在松软的林地中滚了几滚，才爬起来。
“姑娘，你没事吧！”
正在竹心晃过神来时，后面策马追来的公子已紧随而至，言语中甚是关切与歉意。
竹心一头青丝凌乱，身上满是潮湿的泥土。她咧咧嘴，露出尴尬之色。
“无妨，好在林地土质松软，不曾受伤。”
“姑娘莫不是桃花仙子吧？”身侧的人似乎松了口气，又说。
竹心心头一震，抬眼看他。只一眼，心头就悸动不已。
浓眉如墨，一双眼眸清澈如海，高挺的鼻梁下，一张似笑非笑的薄唇微微勾着，风吹动他乌发上的红色发带，他美得才像桃花中的仙子。
山下的公子，都如此人一般俊美吗？怪不得无情道那般难修。
“公子所言为何？”她脸一热，垂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他。
公子指了指她，“姑娘头上身上都沾满了桃花瓣，不是桃花仙，是谁？”
竹心此时才发现，她因为滚落在桃林中，浅蓝色的道袍上沾了散落在地的桃花瓣，垂落在胸前的青丝上，也染着甜甜的粉。
脸比方才更热，仿佛就要烧起来。
“公子休要打趣。”竹心回答。
“姑娘莫怪，为赔罪，姑娘可愿同在下一道去舟城？”
竹心本想拒绝，可抬眼又撞进他如水般的眼眸，一时间，她的心停跳一拍。
风中有春日桃花的淡淡香味，萦绕在她与他之间。
“师父，徒儿这无情道，怕是修不成了。”
那日她跟着长卿公子策马同游，朦胧烟雨，让她有了如梦般不真实之感。一颗心收了又收，可还是如翻飞的青丝一般，躁动不安，雀跃不已。
给她挑了一身鹅黄色的莲花裙，袖口处系的是桃枝绿的束带。她正惊艳于铜镜中自己也能如此灵动可人时，头上出现了一支白玉簪子。
玉簪之上缀着几点粉桃花，花瓣上还巧思地滚落着几粒琉璃珠，好似雨中的花瓣。
“长卿觉得很衬姑娘，姑娘对这赔罪礼物可还满意？”
他声音清朗轻柔，贴着她的耳朵尖，气息扫过来，将她的脸又染红了。
“在下在舟城大概要待个三五日，姑娘可有去处？”
竹心不语，她对舟城不熟，思索片刻，她答：“有去处……今日就多谢公子了。”她微微欠身，学话本上绘的女子那般行礼。
她摸了摸头上的桃花簪子。
长卿站在长街之上，看着竹心不说话。他微微侧着头，眼中带着狐疑，却没有拆穿。“如此便好。在下就歇在水云客栈，倘若姑娘有需要，可托人寻我。”
“竹心记下了。”她点点头，涂了唇脂的红唇一勾，笑容宛若雨后微风。
她见长卿有些发愣，眼中似乎有云霞流过。
“公子？”竹心轻声唤他。
长卿回神，脸上浮现出一丝可疑红晕，他抬手抱拳行礼。
“那在下就不打搅姑娘雅兴，就此别过。”
他与竹心告别，转身时，乌发上的红色发带飘飞，一直飞到竹心的心里去。
她本可以告知她，她初来舟城，倘若他能应邀同游，再好不过。竹心本是修道之人，原本道心坚定，却在遇见长卿公子之后，乱了分寸，心生胆怯。这莫不是就是动了心？
“师父，问道之心，若是不坚定，有了凡尘的心思，可算是失败了？”
❀
她在舟城四处游览，买酒赏花，听曲泛舟。她的眼睛时刻都在寻觅，想要从那些人中寻那个身影，却看谁都是他，谁也不是他。
月上柳梢头，她花了二两钱买了杏花酒，听罢了伶人曲之后，负剑上了楼。
青色屋檐潮湿，月朦胧。
仰头饮尽壶中酒，她叹了一声：“舟城，可真大。”
竹心心中惆怅，不知为何对一个人，能如此念念不忘。只一见，便不能将他的身影从心里抹去。
她取下头上的白玉桃花簪，让一头青丝泻下。月光下，青丝如瀑，空气中的丝丝酒味弥漫，迷离了竹心的眼。
她看着身上的鹅黄色衣裙发呆，蓦然有些伤感。倘若那日她木簪未落，他见到的是道姑打扮的她，还会同她策马同游，带她买衣裙，为她挑发簪吗？
定是不会的。他那日对她的好，皆是因为他将她看作寻常女子。
心忧之处，竹心摔了酒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师父，情不知所起，却乱了心。”
抽出身后的剑，带着满身的酒气，竹心舞起剑来。剑气如虹，剑锋过处，月光盈盈。不凌厉，带着几分温柔。
“连这剑都陷入了情网。”
“好剑法！”
夜风中，传来一个声音。竹心醉眼朦胧，寻了几息之后，才发现屋顶饮酒的，不止她一人。她揉了揉眼睛，恍惚中，看见一青衣侠客，正倚在飞檐上饮酒。
“姑娘这剑法甚是熟悉，莫不是道门中人？”侠客声音略显沧桑，带着几分醉意。
“正是。贫尼竹心，是翠玉山留仙观的道姑。”
“果然，我猜得没错，你与那慧静使的是同一剑法。”侠客将酒壶里的酒饮尽，朝竹心走了过来。
“侠士认识我师父？”她听见师父的法号，酒醒了一半。
“我与你师父……当然认识。当年，她下山游历，烟雨中，救我于危难。而后一年，我与她策马同游，跟着她行侠仗义。她剑法了得，心思纯良，又义薄云天。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充实快乐的日子……”
侠士走过来，坐于屋脊之上。竹心收了剑，也跟着坐下。
“相处了一年，我对她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但我知她是修士，不入凡尘。怕乱了她道心，便寻了个理由离了她。奈何我那时笨拙无知，寻的理由无心之间伤了她，以至于如今，我都不敢去留仙观寻她。”
竹心心中一顿，想起师父每每观雨眼神都与平日不同。一日，竟喃喃自语说出了一个名字。她记得，是什么——萧郎。
她缠着师父，问“萧郎”是谁，师父用拂尘在她头上敲打一下，说她道心不稳。但她知道，师父定然是想起了那段时光。
“敢问侠士名讳？”
“萧燕云。”
❀
次日，雨下得愈发的大了。
春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竹心托着腮，凭栏赏雨。端着杯盏，双眼朦胧。新酿的桃花酒，淡粉色，将她的唇瓣也染成了淡粉色。
一声春雷，底下的油纸伞从街市散开，屋檐下避雨的人群中，竹心望见一个人，心忽然一动，呼吸都停滞了。
那个人，身形颀长，一根红色发带置于胸前，气质飘逸，眉眼含笑。
那个人，不正是她心心念念寻找了几日的长卿？
他正在看她，眼眸中有柔情千种，如脉脉春风，可以将竹心心里的冰雪都消融。
他举手朝她招手，她心头悸动，定了定神，也举起了手。
“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桃花酒微甜，酒过三巡，心都醉了。竹心望着长卿不说话，只痴痴地笑。
“公子可知，我是修道之人。你我初遇之时，是我下山第一日。我本修的是无情道，可未曾明白‘有情’，又怎修‘无情’？你，可有心上人？可否与我说说，这‘情’为何物？”
长卿公子有些诧异，眼眸中似闪过万般思绪，“原是仙姑，在下不知，先前多有冒犯，还请仙姑见谅……”
“你为何道歉？可是烦我这个不懂情为何物的道姑？道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公子的眼睛，很美。这双眼睛里住的姑娘，一定是顶好顶好的姑娘。”
竹心微眯着一双眼，眼眸是桃花色。见他迟迟不语，竹心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站起来，就要离开。
却不想，下一刻，落入长卿温暖宽阔的怀中。
她惊得瞪大了眼睛，呼吸都成了奢望。
“是的。她很好，也很美。”
❀
再次一别，又过了七日。
想起那日醉酒坦白，竹心已心思坦然，索性换了道袍，将那根白玉桃花簪子好好收下，重新买了木簪子绾头发。
离开舟城，去另外的所在。
远离喧嚣，远离他。
淡蓝色的道袍，利落的盘发。一把拂尘，扫净心中尘埃。如今这般，可能清心寡欲，无欲无求？
山庄办喜宴，邀路过的竹心吃酒。原想欣然接受，却瞥见喜宴之上，有她心心念念之人。
公子长卿一袭白衣，俊逸出尘，那根红色的发带，依然系在她的心上。
他正在与一女子交谈。
“仙姑，那公子仙姑可识得？他是山庄二小姐的贵客，气质不凡，乃是江湖数得上名号的剑客。老奴瞧着，和二小姐甚是般配，真是天生一对啊。大小姐今日办喜宴，二小姐也快咯！”
山庄老奴的话在竹心心里烧了一个洞。
那二小姐明眸皓齿，虽穿着素雅，蓝色裙摆如水般，缓缓流动，仙气十足。
再看一眼她身上素净破旧的道袍，终是将提起的裙摆又放下。
那可是他觉得顶好顶好的姑娘？是他的心上人？
她觉得二人般配极了。
“多谢施主盛情。贫道也想承施主美意，只是我等修道之人，入道受戒，有诸多戒律在身，”她甩了甩拂尘，“不宜参与喜宴，还望施主莫要怪罪。”她瞧见长卿看见了她，眼眸中有她不敢读的情绪，心慌了。她速速行了礼，“祝施主喜宴圆满，诸事顺遂。”
言罢，她退后三步，仓皇而逃。
所见情景在脑中久不散去，竹心牵着马，在山林中，不知该去往何处。
他与那二小姐，当真如一对碧人。他方才望向她，手微微抬了抬，可是想要留住她？可她，不想留。她以什么身份留下？那日在舟城的雨中，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有情。
告知他自己是修道之人后，竹心不敢面对他。
她又想起他纷飞的红色发带，满是水气的眸子，欲言又止的薄唇。她记得那日醉酒，他似乎将她拥入了怀中，她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他的红色发带划过她滚烫的脸颊，她的心，碎成了一面湖。
❀
“后来呢？师父，你有没有再遇见他？”
素净往冰凉的小手里哈了一口热气，搓了搓，又将手藏在袖子里。
“遇见了，再次遇见还是在雨中，只不过，过去一年。那日我孤身游历至蒙镇，没有骑马，只打了油纸伞。雷声滚滚，春雨初霁，他从雨中跑来，与我撞个满怀。”
“那师父可有心动？”素净咧着嘴，侧身坐在竹椅之上，手掉在椅背上，一晃一晃。
竹心摇摇头，“那时道心已稳，只是稍稍乱了心神，又恢复了平静。”
素净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捏住被冻得通红的小鼻子。似乎是被冻得鼻子不舒服，好一会儿，那张小脸都皱着。
“素净觉得师父没说真话，倘若师父说的是真话，十年前的事，怎会记得如此清晰？”她换了姿势，端坐在长椅之上，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外簌簌的雪花。“听山下来的善信说，情字最是难修。不将心碾碎了，再重新换一颗心，是绝修不成‘无情道’的。”
竹心被她这话逗笑，“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歪理？”
“难道不是吗？虽在这道观之中，素净也是看过一些话本的。师父休要骗素净！”
竹心未理会她，闭着眼睛，只是念经。
素净听她念经，也跟着念了一句——“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
素净念着经，眼睛却又转向山门外。
山门外，在下雪。无声无息，楚楚戚戚。门前那两棵一高一矮的小松树，像极了来道观求姻缘的有情男女。
她望着簌簌而下的白雪，似乎想到了什么，“师父，你说，道观要是无情，为何那些男女还要来观里求姻缘？男女之情，是不是像道经里写的那样？”
竹心睁开眼，甩了甩架在手臂上的拂尘，嘴唇浮现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男女之情，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情谊，比过为师见过的任何美景。人心向道，道心亦可问情。”
“师父说的这般好，那师父当初为何还要离开，还要回到这道观中继续修行？”素净歪着头。
竹心睁开眼，用拂尘在小徒儿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心不稳，该打！”
“师父，素净想知道情为何物，不然，这清静经是念不下去了。”素净皱了皱小鼻子，眉心处似乎盘着一朵云。
“那便下山去罢。”竹心甩了甩拂尘。
“那徒儿真要下山，师父就不给徒儿留句话？”素净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问她。
竹心抬眸，山门外风雪飘摇。如水的目光落在了善信许愿时挂在树上的红丝带上。
她似乎想起了多年前，雨中长街上，公子长卿拱手给她行礼，乌发上的红色发带翻飞，风景如画。
至今，她都无法忘怀。
“有什么好留的，你只需要守住本心就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