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少年不想横刀立马安天下，不想赢得生前身后名？

年轻时最喜欢的一首词是“醉里挑灯看剑”——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男儿在世当建功立业，功成名退归隐山林，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在很长的人生路上，一直以这为目标自我激励，辛弃疾的金戈铁马、建功立业一直激荡少年雄心。

但是，直到后来读了历史，才知道慷慨热血的背后，是无尽的辛酸和不甘。

01

苏东坡与辛弃疾，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  

想要写辛弃疾，源于去年在一个读书群里分享苏东坡，顺带提到了辛弃疾。这才猛然发现，史上一直并称“苏辛”，而现今“苏学”早已经泛滥不堪，无论哪个平台一搜，没有十万也有八千个介绍苏东坡的。而辛弃疾则鲜有人关注，内容少得可怜。

看过一个有趣的观点，年少莫读苏东坡，中年莫读辛弃疾，勉强有几分道理。年轻时候，很大几率上也读不懂苏东坡的人生豁达和看破一切，为啥说“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不就是风大雨急，雨后见彩虹吗；为啥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怎么会是雪消人灭呢，人生就应该把名字刻在大山大河上，青史留名啊。

而等你见惯了人生风雨，在大风大浪之中漂浮穿行，到了不惑之年，就会突然明白，人生往往放不下，跟自己过不去，何不选择和解，笑看风云？

所以，现在那么多大量的苏东坡，大多是写给焦虑的成年人看的，毕竟现实生活千疮百孔，急需鸡汤哲学来做心灵按摩，需要灵魂导师引导走向光明。

而 “少年不识愁滋味”， 年少读辛弃疾，满脑子的金戈铁马，叱咤风云，也不需知道理想是否会碰壁撞墙，要等到中年后沉下心去了解，才发现字里行间大部分都在写着“不甘”两个字。

苏东坡一生至死是少年，活到老，依然保持天真赤子心，而辛弃疾则更像是现实人生，眼睁睁看着空有一身好武功满腔热血，all in抗金大业， 却一步步老去，郁郁不得志，等到去世之前还要大喊 “杀贼杀贼”，是何等的不甘心？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年少时读这首词，爱不释手，只是爱他那句“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情怀，爱用那句“却道天凉好个秋”来装深沉。

记得《奇葩说》有一期节目，罗振宇说：“说脏话是一个人的情绪到了尽头，不得已的表达。”马东说不是，“一个人的情绪到了尽头，是沉默。”或者，人的情绪到了尽头，还可以是诗词，把一个武功了得的辛弃疾，硬生生逼成了一代词宗。

02

天下英雄谁敌手

辛弃疾在历史上的首次亮相，是以武出道。而他的事业，死于23岁那年。

辛弃疾出生于山东济南，另一个出生在济南的著名词人是李清照，苏东坡的“徒孙”。

他出生时，“靖康之耻”已经过去十几年，那时候山东已经被金国占领。而辛弃疾的祖父是金国的官员，表面上为金国效力，背地里却经常给辛弃疾灌输收复领地的思想。

才14岁，他就打着“进京赶考”的幌子，开始进燕山勘察金国地形；

到17岁，他又来到燕山，着手画地形图，为日后大战做准备……

21岁，辛弃疾聚集了两千人，随后率领人马投靠义军首领耿京。

不想他的朋友义端和尚偷了帅印，连夜逃走，赶去献给金国。辛弃疾恨自己交友不慎，当场立下军令状，不追回帅印，提头来见！辛弃疾带了一队人马去追，直追到金兵营帐之前，手起刀落，义端身首异处。比生猛海鲜还要生猛。

23岁那一年，一战封神。叛徒张安国杀害义军领袖耿京，并投靠了金国。辛弃疾得知消息后，“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狡兔。束马衔枚，间关西走淮，至通昼夜不粒食。”亲率五十名将士，冲进5万人的敌营，生擒叛徒张安国。

金国大元帅暴怒，亲自率领大军围追堵截，辛弃疾坚持活捉张安国，带着他一路平安返回建康，交给南宋朝廷处决……

在《三国演义》里，关羽形容张飞非常英勇，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何尝不是辛弃疾的写照？一战成名，连皇帝都夸他是“少年英雄”。 自此，归附南宋朝廷的他开始了仕途生涯。

这是辛弃疾的最高光时刻。如果他不是如此勇猛才艺过人，后半生也不至于过得那么的黯淡。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孙权以少年无敌之姿守住江东，成为一方霸主，这一点令辛弃疾十分佩服。因此，在辛弃疾的词中，孙权出现很频密。其实，又何须羡慕孙权，能够在万人敌营中全身而退，这份胆量这份武艺，历史上可不多人。

03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看辛弃疾传时，就像看《三国演义》。前半段开了个好头，之后，高开低走，不忍卒读。

23岁勇闯敌营生擒叛贼，携天下南北难以直视的战绩，背井离乡来到南方，将一生献于收复家国大业，然而却是碌碌无为。

他向朝廷上书了不少有关抗金北伐的建议，像著名的《美芹十论》、《九议》等。特别是《美芹十论》，是一部精辟的军事论著，详细分析敌我双方情况，建议进军山东，再图中原，因为金国在山东的军事部署相对薄弱……

这些建言当时被大为称赞，但却被朝廷束之高阁。他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去到前线，只被当做一名普通文官使用，先后被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一类的官职，大多是负责当地治安之类。

比较拿得出手的政绩是两件事。

一是在湖南当安抚使，建立了一支“飞虎军”。飞虎军在南宋地方军队中，发挥很大战力，屡屡被调往前线战斗，声名显著。后来被弹劾，辛弃疾被罢免，飞虎军也被遣散。

二是平定江西茶商叛乱。这些茶商类似于当地的黑社会组织，进行茶叶走私，又打家劫舍，祸害平民。先后三任提刑，动用上万兵力围剿都拿不下他们。辛弃疾受命为江西提刑后，前往赣州平叛。他采取重兵围困、多路伏击，招安诱降等策略，两个多月即将其剿灭，充分展示了他卓越的军事才能。

但是，离前线依然遥远。南宋在战争与求和上一直摇摆不定，从皇帝到大臣，大部分都是“平安是福”的心态。即使是主战派，也派别林立，人浮于事。当你的事业不能成为上下一心的目标，一腔热血注定会被“冰镇”。

1203年，主战派韩侂胄掌权，已64岁的辛弃疾被重新起用。年迈的他精神为之一振，磨拳霍霍，准备北伐。然而韩侂胄只是想利用他的名声造势，对辛弃疾并没有重用。传说原因之一是辛弃疾与朱熹交往过密，而韩侂胄与朱熹是老对头。

总而言之，面对如狼似虎的金兵，韩侂胄败得一塌糊涂。

那一年，辛弃疾66岁，正出知镇江府。当他听闻宋军战败的消息，在伤心之中登上了北固亭，仰天长啸，写下千古绝唱《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发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慨叹。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两年后，朝廷终于决定要起用辛弃疾，令他速到临安府赴任，准备再次抗击金兵。但那时，辛弃疾已病重卧床不起，只得上奏请辞。同年9月，辛弃疾病逝，享年68岁。他至死没有忘记北伐抗金，临终时还大呼“杀贼！杀贼！”

04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1180年，41岁的辛弃疾在上饶修建了带湖庄园，安置家人定居。他亲自设计了“高处建舍，低处辟田”的庄园格局，对家人说：“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因此，他把带湖庄园取名为“稼轩”，并以此自号“稼轩居士”。

同年11月，由于受弹劾，辛弃疾再次被罢官，他回到上饶，开始了他中年以后的闲居生活。此后20年间，他有大概15年时间在乡闲居。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上饶风景优美，辛弃疾写了许多优美的田园诗词，这是我们最熟悉的一首。

这是一个平和的夏夜，一路行来，有清风、明月、疏星、微雨，也有鹊声、蝉声，还闻到了稻花香。走得久了，忽然看到那家熟识的小店，可以进去歇歇脚，愉悦之情油然而生。

在上饶，那美好的乡村生活，治愈了辛弃疾的悲伤。

当然，辛弃疾的归隐生活，并不都是恬静美好，更多的是激越慷慨，意难平。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作这首词时辛弃疾已有58岁，虽心中满腔愤懑，却丝毫不改豪放本色。

他说，我已年老，朋友不多，飘落四方。如今已生华发，对万事一笑而过。这世间诸事，没有什么能让我真正的快乐了。我从不恨自己见不到古人，只恨他们见识不到我的狂傲。这世间最了解我的，不过是那二三人而已。

有二三人，也够了，人生大致如此。

与苏东坡好友满天下相比，辛弃疾的好友并不算多。陈亮算一个，朱熹也算一个。

朱熹算是个另类，晚年闭门专心修学问，甚少参加辛弃疾和陈亮的朋友圈座谈会。他去世时，学说被定为“伪学”，昔日的门生朋友没人敢去吊唁，只有辛弃疾不畏禁忌，前往哭祭。

还留下了一句流传千古的悼词：“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谁又知道，吊的是朱熹，还是自己的生平？

现在看来，朱熹是“凛凛犹生”，辛弃疾又何尝不是？

很可能大部分人不知道，不知道他23岁杀敌名震天下，也不知道他栏杆拍遍，欲说还休，不知道他是怎么硬生生从一个手执宝剑身骑宝马的将军，变身为一代大文豪，不知道他从未放弃一个武士的尊严，没有放弃恢复故土的壮志。

但是，没关系，很多人记得“少年不识愁滋味”“蓦然回首，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生子当如孙仲谋”“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年少归国，年近古稀辞世，岁月悠长，初心不忘，却未得始终。在他年迈之时，依然“醉里挑灯看剑”。他在等，等一个机会，前线召唤，便会腾地一声跃起，嗖地寒光一闪，长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