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绍昂
建安十三年,曹操挥师南下,打败刘备,占领了军事重地荆州的大部分地区,迫使刘备退守夏口。曹操妄想一举消灭刘备,同时吞并孙权占据的江东地区,刘备和孙权决定联合抗曹。
一.
月夜,长江边上。
天气已过深秋,江边的寒风吹过岸边不远处的旌旗。在清冷的月光下,隐隐看到上面写着一个“曹”字。守夜的士兵已经困乏,正在不住地打着盹。
大营角落里的一个营帐突然掀起了一角,从里面溜出了一个士兵。他左右打探一番,然后偷偷跑到了江边。
看着面前微起涟漪的江水,士兵长叹一口气,摘下了厚重的头盔,花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双眼,泪水流过他满是皱纹的脸颊。
老兵叫做苏安,当兵已有十八载。在这战乱的时代,能活这么久真的很不可思议。他不忠心于谁,他只是为了活命而拼命。
苏安坐在江边,皎洁的圆月宛如玉盘,他转过头看向了北方,在北方遥远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他梦里都在思念的故乡和家人。
十八年了,离开家乡整整十八年了。
二.
十八年前,汝南汝阳。
“苏安,你真的要走?”一个面容秀丽的粗衣女子,正背对着一棵粗壮的柳树,眼睛看着年轻的苏安,如水的眼神里满是不舍。
“月娘,我……舍不得走。”苏安微微皱着眉头,轻轻地抱住了年轻女子。“但是我去了,你和腹中的孩子能活;我不去,我们都得死!”
月娘推开苏安的怀抱,怒嗔一声:“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哪有我们的活路。你去参了军,我和腹中的孩子一样活不下去!”
苏安轻抚着月娘微微隆起的小腹,满布愁云的脸上稍稍挤出一点笑意。“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和孩子要好好的。”
月娘看着苏安的脸,柔若无骨的手抚了一下他鬓角的青丝,不禁笑出了声:“你的脸现在真是比哭还难看……”
虎牢关内。
苏安身着厚厚的盔甲,双手握着丈余的帅旗。他抬头看了一眼帅旗上那斗大的“袁”字,又瞧了一眼关内联合的十八路大军,想起刚刚看到的身长貌伟,豪杰盖世的袁绍,心里升起一股莫名兴奋的感觉。
“能追随袁公建功立业,匡扶大汉,乃吾等毕生所求也!”
苏安又想到远在家乡的妻子,心里暗暗说道:“月娘,等我回去,你我一家三口团圆。”
苏安应征入了袁绍的军队,无数次的对军厮杀,让他从一个小兵慢慢升到了骁骑先锋。
但是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在无数次凶险的境地中死里逃生的,也没人知道他在深夜里侧枕难眠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远在故乡的妻儿,为了他们,苏安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八年前,乌巢。
“将军,我军粮仓已被突袭的曹军全部烧毁了!曹操还下令割掉千余被俘士兵鼻子及所获全部牛马的唇舌……”
从乌巢匆忙逃出的苏安跪在大将军张郃的面前,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
张郃仰天看着夜空中浩瀚的繁星,突有流星划过,但随即消失无踪。他长叹一声,说道:“罢了,之前袁公不听我等的劝阻,如今乌巢失陷,回去定会被袁公怪罪。事到如今,我等何不降了那曹操?”
苏安抬起头来,怒睁的眼睛已是血红,他声音颤抖地说道:“将军,堂堂七尺男儿不战而降,这不是我们汝南铁骑的作风!”
苏安的话还没说完,张郃就抽出随身佩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汝南铁骑的作风是什么,视死如归还是一味求死?苏安,你说!”
“我……”苏安感觉胸腔内一股热血直冲到他的脑袋,他本想反驳一番,可脑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苏安,我和孩子等你平安归来!”
“你什么,你说!”张郃手上加力,抵在苏安脖颈上的长剑已沾染上了丝丝鲜血。
冰凉的长剑和脖子上传来的阵阵刺痛,让苏安瞬间冷静下来。
“我愿追随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嗯。”张郃眯着双眼,慢慢抽回了宝剑。
苏安站了起来,任黏热的鲜血在脖子里流淌,他轻轻哼了一声。
投降怕什么,做俘虏又怕什么,只要能活下来就是好的!
三.
冷风吹过,江面翻起来层层波浪,打断了苏安遥远的回忆。他回过神来,缓缓伸出手在厚重的头盔里掏出了一团皱巴巴的白布。
苏安小心翼翼地展开白布,他借着月光仔细看着这块白布,并不时瞧向北面一处偏僻的地方。
这白布上是他绘制的要逃跑的路线。几天之后,曹军便要与孙刘大军开战,苏安准备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去,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
三天后。
夜色如墨,一点星光都没有。
苏安在繁茂的山林间狂奔,狰狞的树枝划破了他满是沟壑的脸庞,可他就像没有感觉一般,只是一味地向着北方狂奔。他知道每多走一步,他就能离家近一点。
苏安渐渐地感觉双腿麻木,身上的力气被一点一点地抽走。“啪”的一声,苏安摔在了地上,这一摔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散了。
苏安趴在地上,丝毫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他咧了咧嘴笑了起来。
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不知道回去以后月娘还能不能认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女儿最好,不用服这该死的兵役,现在这年纪,也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你是谁?站起身来!”
苏安正在憧憬未来美好的生活,被这一声怒喝拉回了现实。
苏安三尺之外的地方,依稀站着一个身着短身盔甲的士兵,士兵的手里正拿着一柄长枪。
苏安心里一凉,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然后右手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其实苏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双腿还在颤抖。他从心里叹了口气,自己也许再也回不了家了。
那个士兵握着长枪,也没有向前走上一步。苏安心里正在奇怪,只见那个士兵身子晃了晃,仰面倒了下去。
苏安抽出了佩刀,咬着牙艰难地挪着脚步,走到了那个士兵的面前。他双手举起长刀正准备砍下去,可突然间他愣住了。
虽然士兵的脸上全是污秽,可依稀能看得出他清秀的模样。他的面孔是那样的稚嫩,他的唇上似乎还没有长出胡须。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双眉之间有一颗很小的黑痣。
他还只是个孩子。
苏安放下了刀,俯下身来仔细看了看这个士兵。他坐了下来,然后从盔甲中拿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了半张面饼。
这是他在混乱中拿到的唯一的食物,他本来是计划在自己危急关头救命用的。
苏安把面饼扯成碎块塞进了年轻士兵的嘴里,就着些清水给他服下。不一会儿,年轻士兵就醒来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可是要杀你的。”年轻士兵的眼睛里满是惊奇。
苏安笑了笑,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有孩子吧。”
“你也有儿子,他叫什么?”年轻士兵吃过东西,精神好了许多,他慢慢坐起身来,一直握着长枪的手也放下了。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许不是儿子,我参军的时候孩子还没出生。”苏安感觉很惭愧,这让他愈发思念远在家乡的月娘和孩子。
“孩子,你叫什么?”
“我啊,”年轻士兵挠了挠头,笑了起来。“我从出生就没了爹,娘在我十岁的时候也死了,娘在世的时候一直叫我阿念。”
“哦。”苏安心想,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苏安看着天色已渐转白,他站起身来,双手作揖向年轻士兵道别。
“阿念兄弟,我这就要回去和家人团聚了,咱们后会有期吧。”
阿念也站起身来,对着苏安鞠了一躬,说道:“多谢大叔救命之恩!”
苏安道过别后,继续向家乡的方向走去。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正如十八年前虎牢关内那踌躇满志的青年一般。
四.
汝南汝阳。
苏安走在路上,他渐渐看到了村头那棵粗壮的柳树,当年与月娘惜惜离别的情景就仿佛就像昨天一样。
苏安脚步不由地加快了,不一会儿便小跑起来。他寻着记忆找着回家的路途,不知道月娘和孩子看到自己会是什么表情。
终于在一个拐角后,苏安看到了那熟悉的房屋,他跑到屋前用力推开了那破旧的木门,他的心里满是欢喜,但随即他便愣住了。
破旧的屋子已经露了天,阳光照射在断瓦残垣上,扬起的灰尘遮住了苏安木讷的双眼。
苏安喃喃说道:“月娘,你……你去哪里了?”
后山脚下。
苏安跪在地上,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他的嘴角已有鲜血渗出。他看着面前的坟丘,整个人都已经失了魂。
坟丘前立着一块破损的墓碑,上面刻的字已渐渐模糊,只能依稀看出“月娘之墓”四个字。
他身后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汉,正对着苏安不住地诉说。
“你走了没多久,月娘就生下来你的儿子。这兵荒马乱的,可怜月娘一个人拉扯孩子,由于饥寒劳累,后来她就病死了。孩子在月娘墓前待了两天两夜,之后就失踪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苏安转过头,看着老汉问道:“孩子叫什么?”
老汉叹了口气,说道:“月娘没有告诉孩子你的事情,怕他也像你一样,长大参了军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就只叫做他‘阿念’,别的什么也没说。哦,他的双眉之间有一颗黑痣。”
阿念!那个年轻士兵!
“哈哈……哈哈!”苏安仰天大笑起来,这难道是天意吗?
苏安看着墓碑,平静地说道:“月娘,这一切都是你在保佑我们,对吗?”
微风吹来,扬起了苏安鬓角的白发,正如同十八年前月娘那柔软的手。
“那你就保佑我找到阿念吧,然后平平安安地把他带回来,我们一家人团聚!”
苏安又一次离开了家乡,可这一次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依恋和不舍,有的只是满满的坚定与期盼。
村边的柳树扬起了枝条,仿佛在挥手告别一个故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