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的故事

文/李洁

没有见证者的故事,也许只是空穴来风。当谣言有了佐证,生活就开始变得荒谬。

(1)

听说,台球室的老板要离婚了。

台球室在我们学校正门对面的夜市,二楼,楼下是超市,对面是网吧。前年我读大一的时候建起来的,十一张黑八球台,三个月前又把其中一张换成了斯诺克球台,足有一百多平方米。我曾经很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台球室,有一次跟老板聊天,试探性地问他,装修一个这样的台球室要多少钱,他说,

“足足花了我四十多万,光每年的门面费都要十万,这还不包括球台,球台都是我从咸宁运来的!”

“那球台呢?嗯,比方说,那个一号台。”

他声音一沉,一只手比了一个“八”,故作严肃的说,“这么多!”

“八千块,这么多!能买几十根好杆子了。”

老板喜欢吹牛逼,不知道他说的数字几个是真的,他说话的时候,我装作很惊讶的语气回应,他应该很受用。

自从台球室建起来以后,我们台球协会就把活动中心从图书馆负一楼搬到了这里,那里球台太少,而且台尼很破,不过说搬也并不恰当,反正也只是把我们各自的球杆拿过去而已。

球杆放在球盒里,球盒放在收银台后面的架子上。老会长磊哥的球杆最贵,好像花了700块。会长小明喜欢用球室里的公杆,他说,“技术好,用什么杆子都没问题。”不过我们都知道,那是因为他打球的时候喜欢“发暴力”,非常容易把球杆打坏。我有两只球杆,一只Lp蓝方,当初买的时候280元,老板曾经有次跟我说,“你这只杆子我看不像蓝方,应该是只黑方,要不了280,你不如在我这买根蓝方,我只要你200块。”我当作不知情的样子,“我确实是花了两百八啊,怎么可能!”后来他再也没说过这件事。另一只是在老板手里买的二手杆。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打球,我是协会的副会长。

大约一个月以前,台球室里经常能见到一个女生。她坐在收银台后面,给人开台子,跟老板聊天。也独自练球,老板也教她打球。她长得挺漂亮,我对她有点关注。开始,我以为她是协会里面某个我不认识的学妹—老板这个人,挺不正经的,凡是有点姿色的女的来台球室打球,他都能找到话题去搭讪。每周台协活动的时候,叫他帮忙带一下小白,他也只教女生。不过,他的技术比我们都厉害,我们也懒得管—我还有点担心她会被占便宜。随后几天,我每天都去台球室打球,有时候一个人练,有时候跟小明磊哥他们打。渐渐发现,女生整天都呆在这里,没有同伴,人少就自己练,人多就在前台坐着,而且也帮忙给空球台摆球。我才知道,原来她大概是在这里做兼职吧,只是有点奇怪,难道她不用上课吗?

除了我们协会的,经常去台球室打球的,还有几个社会上的大叔。跟她搭话的那天,我给小明和磊哥打了电话,他们说要去上网,我吃完晚饭,就自己一个人去了球室。海哥和卖龙虾在一号台打球,老左在旁边坐着,看到我来了,他说,“小伙子,咱们打瓶水吧!”

“我才不跟你打水勒!打不赢!”

我给老左扔了一只烟。他说,“我抢五,你抢三啊。”

“你要打水,不如让我直接请你,”转身去收银台拿球杆,对女孩说,“开个台子,二号台。”

老板不在,是她在收银,她说,“好”。我站在她的侧面,她在电脑上看mv,一边哼歌还一边抖腿,头发垂到腰边,随着身体一晃一晃。

台球室的音响里正在放新换的音乐,以前老板放王杰和张学友,现在是周杰伦和Taylor Swift,应该是她换的吧,我心想她的审美风格和我还蛮合得来。

我跟老左在二号台开始打球,旁边卖龙虾和海哥互相吹牛逼。偶尔也拉着老左一起吹。他们都是在附近工作的人,海哥是个年轻人,跟我年纪差不多,卖龙虾三十多岁,一脸横肉,就是在水产市场卖小龙虾的。老左的年纪不知道,小明说他有个儿子,年龄比我们大,好几次看到老左去网吧喊他儿子回家吃饭。我们嘲笑老左家庭殷实,一家人都不做事。不过见到他是要主动发烟的,几乎我们每个人都从他那里学到了些台球技术,他很谦虚,我说他是整个球室球打得最好的,他说不是,老板才是。

听他们吹牛逼是件很没有意思的事,大抵总是那些老生常谈。海哥说,“这星期我炒股又赚了三千块,老左,跟我一起混吧!”老左说,“你这杆要能炸清,我就让我儿子跟你玩玩。”卖龙虾说,“你儿子就是个坑货,不如跟我一起去广东倒点水产。”海哥有个球没进,炸清无望,一人发了一支烟,卖龙虾幸灾乐祸,老左说,“你这个球有点儿难,看你打算怎么走位。”卖龙虾一笑,“这球不进,我摔杆子走人。”.......

桌球是一项需要专注和安静的运动,所以,牛逼吹完以后,大家话就变得少了。只偶尔听到卖龙虾在嘀咕,“你看,已经整天在一起了,”海哥小声回应,“他牛逼呗。”.......我对他说的这句话有些好奇,“大叔,你刚说谁整天在一起了?”卖龙虾不理我,海哥说,“小孩子好好打球,知道那么多干嘛!”“草,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好吧。”我也没有再继续问。

大约九点多,老左他们回家了。我坐在球台边的椅子上玩手机。老板回来了,以前他要是看到我独自一人,肯定会叫我跟他打球,我们都说,老板精得很,不浪费任何人的时间,我们多打一个小时球,他就多赚一个小时台费。我并没有关台子,我想说不定有人会过来找我打球—她就在旁边一张球台练球,老板在教她。

可惜,她练了会球,就回到了收银台。老板过来跟我聊天,

“怎么一个人啊,小明他们呢?”

“他们去上网了”。

“要不要我找个人跟你练练。”

“好啊,你要找谁跟我练。”我以为他要让她跟我打。

“我啊,我跟你练怎么样。”

“算了,我打不赢你。”我当然不想跟他打,于是问他,“老板娘呢,还有娜姐,怎么最近没看到她们。”

“她们回老家了。”

“好吧,我休息一下,待会儿就回去。”

老板去后面的球桌收台球,我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女生,在偷偷看我。

我自顾自地玩手机,心想,她应该是想过来找我打球的。

一直到十点半,球室已经没几个人了,我等的时机到了,女生在收拾挎包,准备走了。

我比她晚一步下楼,我在楼下给自行车开锁,她在我旁边,没走。

“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啊。”我说。

“嗯,最近才来的。”她的声音很甜。

“你是台协的吗?”

“不是啊,我大四呢?”

“哦,原来是学姐。”

她笑,“说不定我比你小呢,小学弟。”

“你住南区还是北区?要不然一起回去。”

“不了”,她停顿了一下,“有朋友要送我。”

“哦,这样啊。”是谁呢,难道她有朋友在球室的后面打球我没注意到?男朋友?

“那我先走了。”我准备先到网吧后面的厕所去一下。

“喂!”她喊住我,“怎么了?”她抿一抿嘴,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像我一个认识的人!”

“这么巧,谁啊?”

“我男朋友。”她说完,似乎是觉得自己太大胆,忍不住笑了。

“我也觉得你长得有点像我女朋友,哈哈,”我又加上一句,“不过是前女友,好多年没见了。”

“那确实很巧。那就,再见。”

“再见。”

我从网吧回来骑自行车,就在不远的地方,她上了老板的小汽车。我点上一只烟,静静地看着汽车驶上三环路。她似乎是看到我了,隔着玻璃,莞尔一笑。

(2)

听到老板要离婚的事情还是在一段时间以后。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学姐的出现与老板要离婚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那晚过去的第二天,我在台球室呆了一个下午,原本以为能有机会跟她打打球,但是,一直到晚上八点,我总共只与她说过不超过两句话。我去开台子,她只说,“好”,并且看着电脑,没有要与人交谈的意思。我去前台买饮料,她对老板说,你来吧,我把音乐调一下。后来我把台子关了,去前台跟老板聊天,她直接起身,去了后面。

我挑了一个老板不在的时间去结账,那时候已经很晚,我说,“学姐,你在这里做兼职吗?我看你好像天天在这里。”她终于转过头来看看我,“不是啊,老板是我哥,我在这帮帮忙。”“哦,这样啊,怪不得,改天我们一起打球吧。”她朝我戏谑地一笑,“我才不跟你打呢,我哥说了,台球室里,就数你最人渣啦!”“什么鬼?老板怎么瞎几把说!”我就要发火,她哈哈一笑,“骗你的啦,小学弟,别当真呀。”

虽然事后我很奇怪,为什么她会突然说我“人渣”,不过当时我并没在意,我一直说,想找个机会和她打球,但是到最后我要离开了,她都没有答应,她说,“我哥回来了,他不让我跟你们说话,你走吧。”

随后的一个星期,我再没有去台球室。

我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披萨店里做兼职,每个周末过去,有员工宿舍,有时候下班晚了,就直接住在宿舍里。我觉得这样一个免费的住处很方便,于是把我的一个同学也叫了过来,他在附近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教初三的小姑娘。每个星期天下午,他给小姑娘上完课,我就送他搭公交,然后我也回学校。

回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个邮政银行,有时候我会顺便进去取点现金。说巧不巧的是,就在那个周日,我从ATM里出来,经过银行大厅的时候,看到了她和老板。

她靠在老板的肩上,老板的手放在她腰上。谈笑风生。真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好兄妹啊。

我退回到大门的一边,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们而不至于被发现。点上一支烟,静静等待。直到老板离开座位,去窗口办理业务,我才从门后出来。我站在透明的玻璃后面,把那只快要燃完的烟头扔掉,重新点燃一支。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

她似乎有点惊讶,我看着她没有说话,隔着玻璃,她朝我莞尔一笑。

我把那支只抽了一口的烟扔掉,转身回了学校。

我们学校附近有两个比较繁华的商业街,一个叫园艺街,就是我做兼职的地方,一个叫东澜岸,一般情侣约会,都去这两个地方。那个周日之后,我骑着自行车,开始频繁地在这两处闲逛。居然碰到了他们好几次,有时候他们看到我了,就上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有时候他们没看到我,我也当作没看到他们。

他们的情况引起了我的好奇,不过我没有消息来源。所以我打电话给小明和磊哥,约他们去打台球。

也就是那一晚,他们告诉我,老板要离婚了。

(3)

在更早以前,准确的说,学姐还没出现之前,我们经常能够看到老板娘,偶尔地,也会看到她四岁的小女儿。

老板娘和老板一样胖,说实话,他们的女儿也不瘦。但是老板喜欢晒娃,他经常在台协的qq群里发他女儿的小视频,一般没人愿意搭理他,如果我看到了,才会在下面评论一句“这谁家的小姑娘啊,好可爱!”

老板娘在楼下夜市和娜姐一起做美甲,不知道生意怎么样。后来又弄了个打印机,给人打印相片。每天晚上十点半左右,两个人搬着沉重的家什上楼。有时候老板会去帮他们,更多的时候都是她们自己搬,反正她胖,正好减肥。

娜姐是老板娘的姐姐,也是我一个月以前的同事。早在上半年,老板娘听说我在披萨店做事的事,就热情地向我打听披萨店的待遇,我如实地跟她说,披萨店里做全职,每天要工作九个小时,每个月工资只有2300块,很辛苦。开学的时候,她还是把娜姐带到了我们店里。那时候店长不在,我让娜姐先把入职申请书写下来。娜姐说,“杨戈,以后每天我只做早班行不行,晚上我要回去给我妹妹帮忙。”我说,“应该没问题,回头我跟店长说。”老板娘偷偷把我拉出店外,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一包中华,打开包装,从里面抽出一支递给我,说,“扬戈,我这个姐姐命苦,她家里人是个人渣,整天跟着我在夜市出摊也不挣钱,实在不得已才出来找事做,你以后关照她一下。”我没要她的烟,“老板娘,你放心,大家毕竟都这么熟了。店长严格是严格,不过不会让娜姐吃亏的。”我心中暗诽,还以为她要把整包烟都给我,原来是一支。

娜姐只在店里做了一个月,后来说家里有事辞职了。原本我以为她太幸苦,实在是受不了了才走的,我在台球室看到她们,照常地打招呼,没有去问她为什么突然就离开了。现在想起来,原来家里有事是真的有事。从时间上看,也许学姐和老板,早在她做兼职之前,就开始联络了。

(4)

结婚离婚,恋爱分手,乃至嫖娼出轨,其实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情。按照事情正常的发展规律,也许我只是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一段婚姻的结束、另一个婚姻的开始,最后又回复到波澜不惊的生活本貌。但是生活的戏剧性就在于,你本以为你在旁观一个故事的发生,却不知何时早已深陷其中。

严格的说,我是一个标准的宅男,就像我经常跟朋友们讲的那样,自三年前高中毕业,我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至今保持着处男之身,平日里只对看动漫和打台球感兴趣。也亏了台球这个运动,让我认识了小明和磊哥这两个生活作风与我截然不同的朋友。

我对他们说,高中之前那个女朋友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朋友,我们和平分手,我从未伤害过她。我还保留着她的qq号,有事没事就把自己的一些心里话说给她听,可惜,她从未回应,她的头像永远都是暗淡的。小明和磊哥对我这种纯情小处男的调调嗤之以鼻,他们学着老板的腔调,说,“大学就是用来泡女孩子的,不然等毕业了泡别人剩下的?”

他们曾经做了一件挺牛逼的事情,有一回刚好两个人都跟女朋友分了手,不知道是谁提出的主意,各自给qq里的女生发消息,“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最后竟然有七八个女生给了他们回应,然后他们把女生一个个约出去,最后挑一个跟她在一起。我说他们这样做太人渣了,磊哥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明说,“恋爱嘛,你情我愿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打完球从夜市回来,一路上的闲聊,就是从他们两个的风花雪月开始的。

我给他们两个一人发了一支烟,就问磊哥,“磊哥,你现在跟陈水心还有联系吗?”

磊哥说,“别提了,前天分手的。”

我笑,“你们又在一起过啊。”

“还不是qq消息那个事,不知道哪个傻逼跟她说了,她要跟我吵,烦得不行。”说着去踹小明,小明闪开了,跑到我另一边,“都怪明家坤。”

“磊逼,你是不是没跟那个女生在一起过?怪我咯!”

“不管了,明天你要请我吃饭,你要补偿我精神损失费。”

于是我又问小明,“小明,那你呢,上次你带到台球室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哪个女生,你说谁啊?”

“我是说那个你带到台球室,坐你大腿上,给我们发狗粮的那个。”

“哦,你说她啊,早就分手了。”

“分这么快啊,你们在一起没一个月吧?”

磊哥贱兮兮的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明家坤上了别人女孩子就走,现在跟林雨婷在一起。”

“卧槽,科大台协的那个学姐,你们啥时候勾搭上的?”

.......

第二支烟抽完,离宿舍也不远了,我准备进入正题。

“你们知道台球室那个学姐是什么来历吗?我看她整天都在这。”

磊哥一笑,“送外卖,她是送外卖的。”

小明也笑,“还是长期外卖。”

“什么叫送外卖的?”

磊哥说,“就是叫鸡。”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吗?她原来干这个啊?”

小明说,“谁说她是我们学校的了,她是外地人。”

“哦,这样啊,你别说,送外卖,这个说法还真形象。”

说着,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们也跟着我一起笑个不停。

“那她跟老板的关系是那种?”

“就是二奶嘛,”磊哥说,“老板都要离婚了。”

“我靠,不是吧,你们怎么知道的?”

“卖龙虾说的。”

磊哥接着说,“我们都看到了,老板的丈母娘来了,跟老板吵得好厉害,还扇他的脸。”

“啧啧!”

“我们就在一边打球,老板丈母娘上去就是几巴掌,我们两个还有点尴尬。”

小明说,“卖龙虾说的真准,他早就说老板要离婚,真让他说中了。”

“他做商人的,看人当然准。”

“老板这样,有点渣啊,”我说,“老板娘怎么办,关键他还有个女儿。”

“可能到时候会分给老板娘吧,”小明说,“老板真是人渣。”

“真是人渣”,磊哥也说。

......

我一直觉得,我跟小明和磊哥不是一路人,他们那种换女人如换衣服的态度,我永远都学不来。我在心里暗暗嘲笑他们,说不定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变成老板那种人渣。

那天的事情对我而言,冲击性很大。回到寝室以后,我把qq打开,写下这样一段话,

曹雪芹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不知道从高一开始,还是高二,到现在也看了很多动漫。总觉得女性是美好的,也有说百合无比崇高的话。不过,说真的,有些女的,是真的贱。

哦,当然了,大妈和老太太,不在这个范围里面。

见一次面就在一起的,叫一见钟情不一定是恰当的。第一天牵手,第二天接吻,第三天就开房,像工厂的流水线一样。哪怕是稍微熟悉一点的,平时一点蹊跷都看不出来,说在一起就在一起了。一个月都不到,这特么两个人年龄差了几十岁呢,就能天天勾肩搭背到处逛。我想并不是男的太优秀,而是女的欲罢不能,恋奸情热,欲望太重。一点矜持都没有。底线能比男的还低,你都不了解他,他给你什么承诺你都相信?

小明说,好逼都被狗日了。

我说,能被狗日的都不是好逼。

我把这段话发给前女友,依然没有回应,当然我也并不奢望。

(5)

没过几天,老板生病了。

听说只是普通的腹泻,不过老板看上去样子却很虚弱。他躺在前台后面的躺椅上,肥胖的脸颊泛着青色。卖龙虾笑话他这是思妻情切,他话都没力气回应。所以这几天,台球室里前前后后的事,都是学姐在忙。

我知道老板生病的第二天上午,去台球室练球。上午台球室是没人的,老板自然还在房间里休息。

我知道,这样的话,球室里就只有我跟学姐两个人。

不等我开口,学姐对我说,“要不要我陪你打球?”

“好啊。”我说。

业余中式台球,一般人只能打到四级。从最基本的站姿开始,要求右脚站直,左膝弯曲,重心放在左脚,左手四指分开,手架要稳,右手大臂不动,运杆前小臂与地面垂直,运杆要在一条直线上,稳定放松。第二步训练从直线球开始,学习高中低三种基本杆法,母球跟着向前,定住不动,或者后退,配合杆法熟悉走位。其后开始接触翻库,解球,斯登,加塞这些技术。基本的比赛规则那是在最开始就要知道的,斯诺克和九球又是另外的打法,球台也不一样,而击球的准度,则是从始至终都要不断训练的。到了业余四级,就要掌握发力的方法,发力是桌球运动最重要最复杂也最难的内容,球杆逐渐加速或减速,加速度与幅度控制母球的旋转,杆头速度的最高点与母球的接触时机将发力分为最基本的三种,点,打,推。再深入又有其他的讲究。

我估计老左就是业余四级,海哥,老板和卖龙虾比他差一点,不过我也见过他们炸清或者接清。我和小明磊哥比他们更差一点。一不小心一杆清台了,能吹一个星期。

拿球,摆球,打开杆盒,把球杆接起来,她拿着自己的球杆过来,我说,“你开球吧。”

“你开。”

我说,“好”。

站定,弯腰,试杆,仿佛要把白球打穿,我用上全身的力气把母球打出去,十五个双色球瞬间被打开,就像烟花炸开,在三点二二五八个平方米的台面滚动、碰撞。开球的时候,你永远也无法确定哪个球会进洞。盯着台面,我问,“听说老板要离婚了?”

“嗯,是啊,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她站在球台的另一边,正在把长长的马尾盘起来。

第三颗球贴库,没打进,我看着杆头的前方,那里是老板的房间,房门紧闭,问,“跟你有关系吗?”

她的马尾已经挽成了一个丸子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她弯腰,俯身,她的右腿修长笔直,她的臀很翘。

她把这一杆打完,利落地连进四颗球,然后站起,从我身边拿起皮头,她跟我的距离很近,她看着我,微笑起来,她的眼睛笑成两片柳叶刀,说,“跟我无关,他是我哥啊,我巴不得他们夫妻琴瑟和鸣,天长地久呢。”

“这样啊。”该我打了,虽然她不承认,但我还是要问问她,把一个球打进洞,我说,“你之前说过,你读大四,可是别人告诉我你没有读书了,而且我在东澜岸碰到你们那么多次,你们真的是兄妹?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老板有什么妹妹。”

“有没有烟?”她却突然问我。

“看不出你还会抽烟,”她没回我的问题,不过不急。我抽出一支给她,给自己点上一支,准备把火机递给她。她说,“你给我点。”

我走过去,火机轻轻一按,“喀”,便出现一小团红色的火苗,我把火苗送到她面前,她微微低头,食指和拇指夹住烟尾,烟头慢慢点燃,燃起一股微微的青烟,她深深地吸一口,像一个瘾君子那样享受,她涂粉红色口红的嘴唇就像一颗鲜艳欲滴的蜜桃。

她看着我,促狭地说,“只有两次吧,还是说,你后来每天都去东澜岸,然后每天都看到我们了?”

我把球打歪了,“该你打了,”我自然不会承认。

“我在好多地方都看到你了,你不会是故意出现在我面前的吧,”她把烟搁在球桌边上,俯身打球,然后朝我一笑,“该不会那天晚上我说你长得像我男朋友,你就当真了?”球没进。

其实我想,最开始的时候也许我是喜欢她的,可惜。

“老板还有一个小女孩,他要是离婚了,他的孩子也太可怜了。而且,你们年龄差距太大了。学姐,你真的跟这件事没关系吗?”这一局我不想再打了。

“可怜?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吗?谁来可怜我。”她不再笑了,她摔掉了杆子,突然发了火,“他愿意给我钱啊,他给我买化妆品,他给我买礼物,我身上这件衣服,我去理发店,都是他掏的钱!他女儿可怜怎么了,他又老又胖又丑,我都不嫌弃,我可不可怜?”

烟快燃尽了,轻轻的吸一口,把烟头摁熄,我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做我女朋友吧。我养你啊。”

“你养的起吗?”她轻蔑的一笑。

“不过你不能再跟老板有联系了。”

“哈哈”她居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好啊,我跟你打个赌。”

“你说,什么赌。”

“我跟你打一局,你赢了,我就离开这里。”

“你赢不了我。”

“你这么自信啊,那简单,你让我两个球。”

“好,那你赢了你想怎么办?”

“你养我,”她“嘻嘻”一笑,“怎么样,你还是不吃亏,不过,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不准反悔,也不准干涉我的自由。”

“你这个女人真狠毒。”我以为她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重新再开一局,我让她开球。

没想到却没有我上场的机会。她的杆法行云流水,完全不像之前的样子,她的水平,根本不需要老板教。

“你藏的真深。”

“哈哈,我就在这等着你呢,这就叫无毒不丈夫!”她把球杆随意地扔在桌上,冲我走过来,得意地比了一个中指。

我正要说话,她突然说,“你看,老板出来了!”我转过头,她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你!”我感到无比惊讶。

“你走吧,马上走,我哥真的快要起床了。”她却头也不回的转身去了前台。

之后一直到下楼,她再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我摩挲着脸颊被她亲过的地方,没有激动与温情,心里全是恐惧。

(6)

直到十一月十一日,我都没有再去台球室。

尽管如此,她却不想放过我,那一天,她从台协的qq群给我发消息。

“亲爱的男朋友,好久不见,你不会忘了我吧。你快来台球室,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你一定会大吃一斤的。今天你一定要过来,你不看到那个东西我不会罢休的,我会跟所有人说,上个星期二上午你趁着我哥病了,占我便宜,怎么个占法呢?就说你把手偷偷伸到我裙子里了怎么样,哈哈,虽然我不记得那天我是不是穿了裙子。不过我哥一定会打死你的,还会向你学校投诉,还会通知你爸。你快来啊,我等你。”

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她给我发的这条消息不就是证明她说谎的证据?

我给她回了一句,“好,别乱来。”

当我终于走上二楼,才明白,等着我的,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她身边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梳着一个复古的三七分头,一边吃薯片,一边玩平板。

就在我看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她轻轻地摸摸小男孩的头,眼神宠溺,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莞尔一笑。

(7)

崖歌离开以后,生活又回到了正轨。我像往常一样,跟小明还有磊哥去台球室打球,与海哥,老左,卖龙虾吹牛逼。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曾经有个大四的学姐在这里做过兼职,球室里的音乐又换回了王杰与张学友,老板有时会拿起麦克风秀一嗓子,不知道他在唱这些久远的情歌时,会不会想起那个女孩。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们又一次谈到彼此的风花雪月。

我还是老样子,单身狗一个,不过已经很久没有给我那个沉默的前女友发qq消息。磊哥又跟陈水心复合了,陈水心把他管的很严,不准他旷课,不准他抄作业,一个星期只准他跟小明去通一次宵,陈水心说,要是磊哥犯了规,那他们下一次去开房,就不去园艺街的小宾馆,而是去香格里拉酒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磊哥再也没有招惹其他女孩子。陈水心挽着他的腰,自豪地对我们说,他这是迷途知返,我们背地里笑他是受虐狂。小明和我一样变成了单身狗,他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一直在找她麻烦,那个女生是他众多前任之一。他还偷偷告诉我,他以前说认识三天就带女孩去开房其实是吹牛逼。我问他那到底是几天,他说十天。我说你对谈恋爱这件事怎么这么上心,他没有再引用老板那句话,他装逼地说,“我是在寻找真爱!”

大多数人年轻时都做过那么几次人渣,当然也有可能被别人伤害过,但是不能因此否定他们的道德,至少我的朋友们是这样,大家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十一月十一日那天,当我从台球室落荒而逃以后,我的脑海里全是那个女人的笑容,原来她所谓的要我养她,不止是她,还有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私生子。除了恐惧,还有鄙夷—她居然把那个孩子称之为“东西”?

我自然承受不了养这样一对“母子”的责任,而她看起来又没有放弃老板的想法,更是我无法接受的。我跑到网吧的厕所里,给还在台球室的小明打了一个电话。

当时我满心焦急,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编纂一个谎言,电话接通以后,我直接问他,“小明,你知不知道学姐旁边那个小男孩是什么来历。”

他听到我的口气,也不闲扯,“不知道,怎么了?”

“我有急事,你赶紧帮我问问,回头请你吃饭。”

“好。”过了一会,他说,“哦,学姐说,那是老左的小侄子。”

“你不要问她,老左呢,你问老左!”

“老左不在,他出去了,他把小孩子放在这让帮忙照看一下。”

仿佛心里一颗巨石落地,“那好,麻烦你了。”随后我又打了几个电话,最终找到了老左。直到从老左这里确认,那个小男孩的确与那个女人没有瓜葛,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过是吓唬我,何必呢。

(8)

我决定请她和老板吃顿饭。

我在台球室对面的得月亭点了四个小菜一个火锅。还有三瓶白酒。

十一月十一日晚上十一点,我到了台球室,这个时间,该回宿舍的回宿舍了,该开房的开房去了。

球室里只剩下海哥和卖龙虾,看样子他们也快要离开了。我走到前台,老板在躺椅里玩手机,她在看电脑。

我说,“学姐,双十一怎么不和男朋友一起过啊?”

老板说,“学姐她没男朋友。”

“我有男朋友啊,”她从凳子上轻轻一跳,坐在老板的怀里,指着老板的光秃秃的脑袋,说,“这就是我男朋友。”

真恶心。

老板有点尴尬,但他的眼神却透着高兴,“别装了,崖歌跟我说了,你们都知道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叫崖歌。

“这个其实我不在意啦。”我说,“本来小明和磊哥说要跟我一起过节,我还在得月亭点了餐的,不过他们刚刚给我打了电话,说有女生约了他们。我真是日了狗了,菜点了好多,我还没开始吃,不然老板我们今天一起过节吧。”

“好啊好啊,哥,我们一起去吧。”她这样说了,老板自然不会拒绝。

原来她确实是叫他哥,真恶心。

酒过三巡,我们成功地把老板喝趴下了。其实准确的说,是她把老板喝趴下了,我只喝了两杯白酒,却快要撑不住。

“你酒量这么好啊,我从来没见过喝一瓶白酒还像没事人一样的女生。”我说。

“你是不知道姐姐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喝酒是必须的技能。”虽然她醉的没我厉害,但其实已经醉眼朦胧。

“你真的是,”我虽然醉,有些字却不会说出口,“做那个的吗?”

“从这家吃到那家,跟做鸡也差不多。”她却没有顾忌。

“你有没有过女朋友?”她问我。

“有啊,没联系了。干嘛?”

“给我讲一下你跟你女朋友之间的故事呗!”

她今天又盘了一个上次那样的丸子头,简洁大气,并且干净。

“没什么好说的,我高二谈的女朋友,高三的时候家里人知道了,说要我好好搞学习,就和平分手了,我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我还留了她的qq号,有事没事给她发消息,不过她可能没用那个号了,从来没有给我回复过。”酒杯里还有最后一口酒,我举起杯子,她也举起来,轻轻碰一下,一饮而尽。

“那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有没有烟?”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她,不用她开口,我凑过去,给她点上,“我就喜欢你这种善解人意的小弟弟,”她吸一口,故意朝我脸上吐烟气,我也不回避,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是她目光如水,眼睛里像是有星辰。

“我也是高中谈的初恋,那个男生开始的时候对我很好,谁知却是个人渣,他调戏别的女生,被我发现了,他哭着说再也不犯,我没忍心怪他。后来高三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说要跟我分手,我哭了好几天,找了他好几次,他都不理我,我就死心了,高考毕业以后,他又来找我,可是那时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就说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他这个人有病,知道这件事后就疯了,借着拿志愿表的机会,把我绑到了不知道哪个废楼里面。我在那里呆了三天,简直人间地狱。”

“那你怎么不报警?”

“因为当时姐姐我就是一个懦弱的小女生啊。”她“扑哧”一笑,我却笑不出来。

“就是因为这件事,你才走到这一步的?”

“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她促狭的看着我,“你猜猜,他是怎么做的?”

“我不知道。”

“这个王八蛋说孩子不是他的,为了掩盖他做的事,她说我是水性杨花的贱女人,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他妈和她家亲戚出来打我,还踹我肚子。”她气的厉害,把一个酒瓶摔的稀烂。

我起身给老板赔不是,老板说都是熟人没事。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说,“你要想打人的话,你打我好了。”

“算了吧,我怕把你打死了,”她的烟被酒浇灭了,她自己重新点燃一支,说,“你死了,以后就没人养我了。”

“后来你有找他吗?”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他啊,可是他搬了家。我问以前的同学,他们也说不知道。”

“那你把孩子生下来了吗.”

她说,“没有。被她们打地流产了。”

“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要帮我报仇吗?我想想,临时编一个吧,就叫李洁,怎么样。”

“我记住了,我会帮你找到他的。”

“哈哈,”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好,有你这句话,我说要给你看的好东西,我一点也不后悔。”

“什么鬼。”

......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发现我在宾馆里。

通过前台的描述,我确定,开房的是崖歌,她是凌晨五点多走的。

我一点也不记得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

难道她说的好东西就是这个?

昨天忘了劝她离开老板的事,我想既然她对我这样,兴许还有希望。我回到寝室,洗澡,刷牙,换上干净衣服,梳一个骚包的油头,然后去台球室。

但是。

她不在,老板也不在,前台却有两个人,是老板娘和娜姐。

我开了一个台子,练了一晚上球,终于听到:

老板娘对娜姐说,“给了那个小婊子十五万,说好十号就走,她非要过什么光棍节,还好没让我碰到她,不然非弄死她不可。”

原来是这样。

看来崖歌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好。

我突然想到,她非要过光棍节,是想要和我道别吗?

(9)

故事是没有见证者的。因而故事是否是真实的不得而知。故事最真实的一面是否被隐藏起来也不得而知。

2016年除夕,我那个qq上一直沉默的前女友给我发来一条贺岁消息:

“亲爱的男朋友,没想到吧,你搬了家改了名字本姑奶奶还是找到你了。记住你说的话,你要养我哦!明年你毕业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给你发一张好东西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小男孩。

(看到最后你可能发现了,所谓“人渣的故事”,其实就是“人渣讲的故事”。那么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有一个做了坏事的人要讲一个故事,但是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其实是个人渣,所以他就在故事里撒谎,隐藏真相。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会说彼此长得像自己的恋人,三次莞尔一笑是什么笑,你有没有发现他们讲给对方听的恋爱故事其实是同一个故事?

图片发自简书App

谁是人渣?强奸,抛弃,逃跑,说谎,逃避,“我”才是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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