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桌上摆着他未完成的作品《肮脏的死者》:
“懦弱的人只会成为别人的地狱,这种没有性格的隐形人不配活着,只配葬身肮脏之地”
这是手稿上的最后一行字,凌乱。现在那些稿子安静地躺在那里,边缘泛着些光。
母亲已经在身旁啜泣了许久,而此时的我脑中就像一片被轰炸后的废墟,荒寂。仅有一些粘滞的画面无规则地跳出,一口气郁在胸口,难以舒出。
刚刚停了一场雨,雨水正从窗檐嗒嗒滴落,混着规矩的钟摆声,时间走得异常慢。看向窗外,远处灰色的筒子楼被白色的雾气缠住,又冷又湿的空气从掩着的窗缝里穿进来。
我觉得头痛欲裂,起身打开窗子,把头伸出窗外,我看向远处,试图搜索出一些线索,但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一些乱发就着冷汗贴在我的脸上,我总觉得这一切与我有关,但好像又无关。
拨开乱发,雾中的路口依然只有一个歪斜的站牌,桌上的那本《肮脏的死者》在一阵风的拂动中哗啦啦地翻动。
我猛地打了个冷颤。
就在今天早上,父亲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就消失了。
时间倒回几个小时之前,我接到一通父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又精神,如果不是因为那串熟悉的号码,我几乎不敢相信电话那头说话的是我的父亲。
“快要回来了吗?今天我做了好吃的等你,有事情要说,你下了班就赶紧回来吧。”
恍惚中电话那头已经变成了挂断的嘟—嘟——嘟———,天灰得厉害,快要下雨了。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父亲已经病了好几个月,近来精神越来越糟糕,今天竟然做了饭等我,这情况多少有些诡异。
打开门,迎上来的是父亲一如往常的病容,只是眼里似有似无地多了一些说不上来的——冷,看起来行动确实比起往日自如了许多
褪下外套和鞋子,饭菜已经上桌摆好。闻着久违的熟悉香味,我本应为父亲的好转感动不已,但事实是我感到非常的不自在,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十点半,或许是因为今天早饭吃太早了才感到奇怪吧,我兀自想着。
“不等我妈回来吗?”
“不等了,先给她留出点就开始吃吧,我说过今天有事要跟你说。”
依然坐在平时的位置,但我此刻觉得这个位置非常别扭,眼前的一张脸黑瘦,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我已经快要记不起父亲生病前的样子。我不知道父亲的眼里是否也印出了我鼻尖上的一层细汗。面对的明明是我的父亲啊,但为什么一场平常的父女间的谈话会把我弄得如此紧张呢?
父亲终于打破了沉默的对峙:“吃饭吧,菜都凉了。”
“今天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啊,感觉好些了吗?怎么不等我回来做饭呢?”我尽量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嗯,好些了。”父亲数着碗里的饭粒,看起来并没有要吃饭的意思。
“爸爸的手艺还是一样的好嘛,今天要多吃一碗。”
哐,父亲把碗放到桌子上。
“劝你妈再找一个吧,我的病好不了了。”
“说什么呢,怎么说这样的话,赶紧多吃饭,不要瞎想。”我强装镇定地往嘴里不停塞米饭,不敢抬头,不敢夹菜,脑袋飞速运转,思考着接下来应该说什么样的话。
父亲往我的碗里夹了一块鸡蛋:
“我不想,我不想太麻烦你们成为你们生活的负担,我扛不住了,求你们放弃我吧。”
“你要我们怎么放弃你,你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站起身拍着桌子歇斯底里地大叫,父亲这样为别人着想的软弱的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多年
“你以为你这样做是为别人着想是吗?不,你这样只会让我们更伤心,你只是不停地在为你的懦弱找借口,那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你一直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
我受不了了,眼泪夺眶而出,我砰地关上了房间的门,门外的父亲颓丧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我恨父亲的懦弱,因为这件事我不止跟他闹过一次,但父亲依然毫无改变。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老好人,无论是自己吃了亏还是家人吃了亏,都坚守吃亏是福的信条忍气吞声,他从不拒绝别人的帮助请求,但却从不主动请求别人的帮助,怕给别人造成麻烦,如果一不小心犯了错,就会一直用可怜兮兮的姿态补偿别人直到别人不好意思再生气,从不抱怨别人也从不生别人的气,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于是面对生活从来不敢正面出击的父亲终于病倒。
我甚至一度怀疑他的病是就太多怨气埋在心里无法排解导致的。
“你可知道你这样做只会给别人增加心理负担,你可知道你这样做会给人多大的距离感,这一套,这一套你最后竟然用到了亲人的头上,我知你痛苦,可现在的我也很痛苦啊。”我在心里呐喊着,眼泪弄湿了床单。
“但毕竟他是个病人,是我的父亲,我不能放弃忍受着病痛折磨的他。”我很快冷静了下来,并且因为刚才的大发雷霆陷入了愧疚,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打开门跟父亲道歉,然而打开门,没有迎上想象中父亲愧疚的表情。
是一个空旷的客厅。
“爸——”我环视四周,喊了一声
“爸——”我提高了音量,回应我的只有客厅里空荡的回声
冷汗从我的后背慢慢发出,我下意识地飞速打开房间的一扇扇窗户并仔细地检查楼下,我们住在十楼,如果跳下去,必死无疑,还好直到打开最后一扇窗,眼前没有出现可怕的血腥。
“那么他会去哪?”我摊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情绪,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多少让我的呼吸变得有些不顺畅。
“他病得那么重,怎么可能那么一会就不见了?不,他做不到的。”
我迅速起身拿起手机便奔出门去,楼道里只剩下砰地=的一声空响,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我感到无助,又感到无奈。
我在细雨中大喊,奔跑,每一个路口都绕着白雾,我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碰运气般一个个搜寻,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回响耳边的一直都是我对着父亲咆哮的声音:“懦夫,懦夫,你是个懦夫!”
终于,诡异的事情还是按照诡异发展下去,在我找得精疲力竭之前,父亲的身影一直都没有如料想中在我的视线里出现,远处的路口依然只有歪斜的站牌。
冷空气在我停下来时突然就侵袭了我的身体,我又累又冷,脑子里一团乱麻。
“也许我该回去,也许他就开了个玩笑躲起来了,现在已经到家了也说不定。”
我用最后的力气奔回了家,楼道里依然安静,我摸遍全身也没找到钥匙,该死,于是我开始砸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砰砰砰地砸门,希望那个满脸病容的人可以给我开门,然而没有,直到我的双手都砸得红肿,没有人来给我开门。
我瘫坐在地上并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快回来,出事了。”
母亲是和甲子一起回来的,甲子是我的男朋友,自从父亲生病以来,我们母女俩变得很依赖他。
“我爸不见了。”这是回到客厅的我说的第一句话。
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招呼甲子坐下,然后去倒水,再转回身来,却已泪流满面。
照顾了父亲很久的母亲从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今天终于也绷不住了。
此时我甚至恶狠狠地想:“好爸爸,这就是你的逃避,你所谓的不给我们麻烦带来的,全是痛苦,你知道吗?自私的家伙,懦弱的家伙!”
我觉得头痛欲裂,起身打开窗子,把头伸出窗外,我看向远处,雾中的路口只有一个歪斜的站牌,桌上的那本《肮脏的死者》在一阵风的拂动中哗啦啦地翻动。
“你们先冷静下来想想叔叔生病前有没有什么常去的地方,或者是病的时候有没有提过想去哪里但一直没有去成?”
“他只说了他想去死。”不知为何这句话不受理智地冲口而出,母亲由啜泣变成了呜呜咽咽地哭,男友过去安慰,而我则坐在一边看着窗外的雨滴啪嗒啪嗒往窗台上落,溅出一朵朵抽象的花。
哗啦哗啦,桌子上的稿子又被冷风吹得翻动起来。
我走过去,拿起那些稿子,希望能从中发现什么线索。
只是一个平常的悬疑故事
从小懦弱的男主在与女友的一次吵架后溺死在了自己家的马桶里,遗言倒很是父亲的风格:对不起,我选择了来到这个世界里,只会不断惹麻烦的我不配活着,我要死在最肮脏的地方,惩罚我罪恶的灵魂。
可笑的是女主因为男主的死变成了嫌疑犯的那一段被父亲划去,原来父亲是知道他的懦弱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伤害的。
我突然间开始同情起这样的父亲,在挣扎中活着,一定很累吧。
等等,死在马桶里?马桶,马桶,父亲会不会是找了个什么肮脏的地方自杀呢?
我坚信自己的推论,虽然提出后并没有得到男友和母亲的支持,但暂时没有更好的方法的他们只能跟着我一处处排查这个小镇上所有会被认为是肮脏的地点,后来警察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父亲终于还是消失,我不确定到他是否还活着。
但就像他刚生病时一样,虽然艰难,我们到也都没想过要放弃,或者是在肮脏的小酒馆后厨,或者是在垃圾处理处,再或者是在一个肮脏的小巷里不知道是通向哪里的下水道口旁,有时一些人会给我们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给我们一些所谓的希望,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也就日复一日地找着。
其实我想过放弃,但又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监督着一切,如果放弃了寻找,会显得自己太过绝情,会显得自己对待亲情十分淡漠。或许也是为了证明爸爸的消失与我无关,又或许是因为太过愧疚在惩罚自己,总之,我几乎是陷入了一种偏执。
一年后,我们完全放弃了寻找,生活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父亲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的痕迹已经几乎被抹去。
我的内心深处始终笃信一点:
人与人之间虽然有联系,但独立总大过联系,我们是独立存在的个体。
我立下志愿不要再做第二个父亲,虽然有时还会做父亲趴在马桶边一动不动的噩梦。
秋天,小镇上新开了一家照相馆,相馆的主人是男友的独臂舅舅,据男友说之前是一个沉郁的怪人,失踪了两年后再回来就完全变了个人。
那天天气很好,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玩踩碎叶子的游戏,踩着踩着突然很有兴致,于是我决定去拜访一下男友的独臂舅舅。
是一个路边的陈旧二层小楼,相馆就在二层,招牌灰扑扑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点,我深吸一口气,沿着昏暗的楼梯上到了二层。
没想到相馆的装修风格却是意料之外的别具一格,大面积的橙色和红色,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走进相馆,淡淡的佛手柑熏香使得心情放松而愉悦。
慢慢向里走,有一面非常显眼的红色的墙,上面大大小小排列了几十幅摄影作品,无论是拍人还是摄景,摄影师都非常有自己的想法,构图独特奇峭,画面却难得的精致迷人。
看得入迷的我甚至没有发现独臂舅舅已经站在了身后。
“怎么样,这些照片还可以吗?”
“真的都很棒。”我虽然受到了一些惊吓,但发自内心的赞美还是首先脱口而出。
眼前的男人眼含笑意,颇有些儒雅之气,虽然一直袖管空荡荡,但气质中果然已经没有了男友形容那种他失踪前的沉郁。
我没有告诉独臂男人我与他侄子的关系,只是转过身继续欣赏他的摄影作品,一个熟悉的背影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心跳开始加速。
我指着挂在最顶上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你是在哪里遇到的?是你认识的人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也许是被我连珠炮般的发问气势吓到,他竟一时语塞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看着我笑。
我立刻意识过来并道了歉,他才看着照片缓缓开口。
“照片是我夏末离开A市的时候拍的,上面的人是我的人生导师,他本来是不同意拍照的,但在我的再三邀请下还是同意我拍摄了一张他的背影留作纪念,你看那天的夕阳多美。”
“人生导师?”
“对,他改变了我的人生。”
“不知道是否方便说说你们的故事呢?”我赶紧追问。
他也许从我的焦急中察觉出了我对照片上的人非同一般的在意,于是笑着摆出一副没办法拒绝的表情:“没关系,方便的。”
“你也看到,我一条手臂是没有的,那是一次小时候的意外。失去手臂后我觉得世界抛弃了我,每个人看我的眼光都是同情怜悯,而我确实也在源源不断给身边的人制造麻烦,成绩不好,没有考上大学,找不到工作,我知道我给家庭带来了很大的不幸。于是我变得很孤僻,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了窗外的远方。
“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于是在一次和父母的无畏争吵后选择了离家出走,我带着一台相机在一个深夜里逃走,那是我多年来唯一的,隐秘的爱好。”
“我还记得那年夏天很热,我就这样整天蹲在A市的人行天桥上为人拍照,立了块牌子,也不说话,所以客人当然少,而且我觉得他们异样的目光总是刺在我的头顶,比毒辣的阳光还要灼人。终于我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有人上前帮助我,却被还尚存一丝意识的我一一拒绝,我觉得他们是在同情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接受帮助,我会失去尊严。”
“其实你完全不必这样想,没有人会在意的,帮助就只是单纯的帮助而已。”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是啊,可笑的怕成为别人眼里的大麻烦的自尊,其实谁会在意呢?这一点我也是遇到照片上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后才意识到的。”
“我恢复精神后发现他一直背对着我坐在马路对面的长椅上,从中午一直坐到晚上,后来人渐渐少了,他竟然向我走了过来,给了我一张纸条:
永远活在别人眼里,你只会一个人到老到死,没人会把你当成麻烦,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人有闲情逸致去在意你,更何况随着时间逝去,一切都会归为虚无,你在别人脑海中残存的一丝痕迹也会被干干净净地抹去,你该活得自在些。”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基本确定了他口中的人生导师,正是我那个懦弱的作家父亲。心里是复杂纠结,一方面为他也许还活着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也因为他花了那么大的代价逃开家庭才终于想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感到悲哀。他始终还是不敢再次面对我们啊,或者说,是不想吧。
“后来他还是终日坐在那张长椅上,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时又低下头写一些什么,我们没有再说话,但我认为我逐渐的改变他都能看在眼里,和我交汇的眼神中渐渐有了肯定,我觉得其实我们一直都在用眼神交流,我觉得我们是两个非常相似的灵魂。”
那里是相似,几乎是相同,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息。
“我也很为你感到开心,你确实成为了一个非常好的摄影师,无论是拍照技术,还是性格,都非常好,真的。”
独臂男人依旧是微笑,耳朵微微泛起了一层红“谢谢你,小姑娘。”
“这张照片送给你吧,也算是一位看得懂我的片子还愿意听我讲话的有缘人。”
在错愕中我已经不自觉地接过了照片,看着照片上的背影,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几乎消失了,现在的照片上是一个新人。
父亲啊,你终于可以安然地勇敢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