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第一次读武则天这首《如意娘》,暗叹其媚君有术,惑圣有道。你看,她说因思念高宗,竟将红色看成碧色,形容憔悴,心灵破碎!竟能写到如此夸张,唐高宗也相信!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文学作品中的情感有了更多的感同身受,对武则天的情感描述逐渐认同。感业寺里的武媚娘,正经历着人生最悲惨的阶段,如果高宗不来相救,这辈子恐怕就是青灯古佛老死寺庙了。所以,看朱成碧,憔悴支离,何其真实!后来也知,武媚娘这句“憔悴支离为忆君”,还是来自《诗经》。
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注释:
我的哥哥好英武,国家杰出好人才。哥哥手持长木杖,守护国王做先锋。
自从哥哥东征去,头发散乱如蓬草。不是无膏不洗浴,哥哥不在为谁容!
盼望老天快下雨,偏偏天空挂红日。思念我的哥哥啊,为他甘愿患痛疾。
哪里能有忘忧草?种在我的屋北面。思念我的哥哥啊,使我忧伤病恹恹。
读此诗,心情是沉重的。
古代的女子,从父从夫从子,情感非常单纯。特别是结婚之后,丈夫为天,一生感情皆系此人。如若夫妻分离,自然千般思念,万般牵肠。村野田家之女子,尚有农事家务打理,还可分心别念。但那些贵族妇人,因少了俗务的干扰,就倍受相思之煎熬。这首《伯兮》中的女子,就是为丈夫随军出征,以致相思成疾。
诗中的女子,是一位贵族妇人。在诗之开篇,女子张口夸夫:“伯兮朅兮,邦之桀兮。我的哥哥好英武,他是国家的英杰啊!伯,排行老大为“伯”,这里是女子称呼丈夫为哥哥,其爱之切和敬之高立刻毕现无遗。“朅”,音qiè,英武高大。桀:同“杰”,杰出的人才。那么到底这位女子的丈夫做何工作,让她如此敬仰夸奖,为之自豪呢?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我的哥哥手持木杖,做了君王的先锋。殳(shū):古兵器,杖类,长丈二无刃。春秋之前还很落后,刀剑类金属兵器极少,只有少数贵族会有。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是执殳而战,有个成语叫“血流漂杵”,指血流成河,长杆兵器都漂了起来,形容战争残酷,也说明那个时候木杖为主要兵器。女子的丈夫为君王先锋,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说:“执殳前驱者当为中士”,也就是说,在马车前手执“殳”这个兵器,作为前驱先锋的是“中士”级别的士兵。可见女子的丈夫不仅英武高大,而且在部队有一定的地位,确使她为之自豪。
在春秋时期,一般老百姓是没有资格出征打仗的,他们种田纳粮供养城里的贵族阶层。贵族阶层不事农桑,他们负责战事,所以上战场打仗的主要是贵族,最低也是“士”这个阶层,所以后来就有了“战士”、“士兵”的称呼。诗中女子的丈夫在军队中做了王之先锋,中士级别,可见其家庭应该是贵族阶层。
丈夫英勇强健,国之栋梁,是部队的重要先锋,打仗时在君王周围,冲锋驰骋,其重要、勇猛可想而知。但是,伴随这种荣耀的,自然就是夫妻的分离。
丈夫出征在外,妻子在家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自从哥哥东征离家,我的头发就像蓬草一样乱糟糟的。为什么不洗梳一下呢?“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哪里是没有洗梳的油膏,哥哥不在家,我又为谁梳妆为谁容呢!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离人未归,女子无心梳妆,似凋零残花。她的心中,兴许只有“伯兮”,别无二事,无时不渴盼哥哥早归,夫妻团圆。她盼望丈夫归来,就像盼望一场及时大雨。然而愿望和现实总是相左,眼看太阳早已升上树梢,挂在了空中!“其雨其雨”,快点下雨吧,快点下雨吧,一个“其”字,语气之强烈,盼雨之急切!“杲”,太阳升到树梢,日出明亮的样子。“杲”用叠词,女子的急切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晓看天色,暮看流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真是心有千千结,结结皆为君啊。
《红楼梦》中的黛玉,为了她和宝玉的情感,哭泣,挂念,试探,思虑过度,身体每况愈下。《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为思念梦中情人柳梦梅,以至香消玉殒。可见当一个人情丝纠结,无计可解之时,肯定会直接影响到身体健康,诗中的女子也是如此。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女子思念丈夫,先是患头疼病,到后来患了心痛病,病势逐渐加重。如此痛心疾首,如何是好?女子也想排遣这密不透风的相思忧愁,她突发奇想,到哪里能找到一种可使人忘忧的草呢?我一定把它种在屋后。病情发展到连女子也觉得不妙的程度,她甚至幻想找到一种可以使人忘忧的草来疗治,借以解脱。可见,女子的相思是多么难耐,多么严重。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然而,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一个“愿”字,更见女子情之所钟,情之辛苦。
人对某事之所以会过度思量,是来自心底对此事的不确定。黛玉对自己的感情未来无可把控,她眼空蓄泪,闲抛暗洒,病由心生;杜丽娘因为那份情之无望,郁结于心,春去花落。诗中的女子,从“首如飞蓬”,到“甘心首疾” 、“使我心痗”,程度日渐加重,甚至相思过度,患病成疾,我似乎看到了女子心底那深深的担忧:丈夫不会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吧?
作为王之先锋,说到底,就是替君王挡剑挡刀之人,死神离他何其近也!对丈夫安危的无尽牵挂,已经摧垮了女子的健康,使她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只能无助地挣扎在情感的深渊里,挣扎在疾病的包围中。
诗歌至此为止,没有结局,只有一个女子在情感的囹圄中苦苦挣扎。她没有抱怨,更没有诅咒,有的只是对丈夫无尽的思念和深深的牵挂,还有,对丈夫的无尽担忧和对未来的无可指望。
我不想因此诅咒战争,因为那个相思成疾的女子,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微词。那个在深夜辗转难眠的女子,依然为自己的丈夫自豪。在她的心里,丈夫离家远征,驰骋疆场,理所应当。无论自己思念彻骨,病入膏肓,她都没有怀疑过丈夫的职业,更不会去批判战争,诅咒君王。世界就是如此,世事皆需人做,打仗也是如此。国家需要丈夫的勇力,那是他的使命。所以她接受命运的安排,不怨,不尤,哪怕自己深深地沦陷在情感的泥沼中而不自拔。这样的女子,让人心疼,让人爱怜。
在古代,这样的女子何其多啊。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在《卷耳》中,那个丈夫出征在外的贵族妇人,借采卷耳之名,实则田野远眺,盼夫归来。你看她采来采去,还不满一筐,最后干脆把筐子扔到了大路上,不干了。心装一人,万事无心。可这抓心挠肝的思念又有谁知?
这首《伯兮》,堪称闺怨诗之始祖。全诗直陈其事,却堪称经典,后世多少文字皆出于此,《伯兮》中的女子形象也走进了后世无数人的诗中。李清照的“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丈夫去世,无心梳妆,何其相似;柳永那句著名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相思消瘦憔悴,异曲同工;还有那首“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只愿君心似她心,定不负相思意。
【简书大学堂 无戒90天挑战训练营第2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