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岐跟在妻子身后,眼看着岳母的样子,心中也满是忧虑。
他忍不住开口劝道:“岳母大人,请节哀!”感觉到自己的话很没有说服力,他又接着补充道:“娘,你还有桂枝,还有我们。”他完全没有提到刘柳香和王家的孩子们。
因为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女婿叫自己“娘”,张颖儿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声说:“你们来了,坐吧。”
说着,她又带着疼惜和微微不满地轻声批评女儿:“桂枝你都是当奶奶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像啥样子啊?”
李鸣岐也不动声色地轻轻拍拍妻子的肩膀,提示她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嘴里说着:“瑞暄她娘,别哭了。咱们还要和娘商量事儿呢。”
王桂枝猛然醒悟,不好意思地擦拭着眼泪,低头说:“是我糊涂了。娘—”
张颖儿摆摆手,打断了女儿的话头,对女婿问道:“姑爷有话要说?”
李鸣岐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会非常艰难,却也是无可回避的问题。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地看着张颖儿木然的脸,慢慢地说:“前些日子岳母让我办的事情,有了结果了。”
张颖儿心里倒海翻江,想着自己未雨绸缪,却没想到一语成谶,成了现实。她脸上却是依然木无表情。她嘴里机械地问:“全都有了结果了?”
李鸣岐神色凝重,轻轻点头,缓缓却明确地回答道:“全都有了结果了。”
张颖儿浑浊的眼睛慢慢清亮起来。她看着李鸣岐,并没有着急地追问,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明明是张颖儿委托李鸣岐去办的事儿,可眼下李鸣岐却感觉到无形的压力,比在外面和别人谈买卖还紧张。他吞咽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说:“其实是有两个法子的。”
张颖儿挑起眉毛,瞪大眼睛,还是没有吭声。
王桂枝深知事关重大,静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丈夫和母亲,一言不发。
李鸣岐咬牙说出来:“要看弟妹的想法了。”
张颖儿了然地点点头,轻声说:“那是自然的。”
李鸣岐一鼓作气说出来:“如果弟妹愿意撑起王家,我和桂枝一定尽全力支持王家。”他轻轻喘口气,接着说:“如果弟妹要往前走一步,那么—”
张颖儿截住女婿的话头,直接问:“孩子们怎么安排呢?”
李鸣岐慢慢说出了全盘考虑,这是最困难的部分,说出来了,他觉得放下了心里的负担。
从头到尾,张颖儿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直到李鸣岐提到王家最小的孩子,也就是唯一男孩的安排,张颖儿提出了异议,不同意李鸣岐的安排。
王桂枝一反常态,没有支持丈夫的意见,而是坚决站在母亲一边,支持母亲的意见。
李鸣岐感到诧异的同时,也暗自腹诽。他在心里暗道:“反正是老王家的男孩,你们非要坚持,我何必勉强?”他脸色不变,同意了岳母的意见。
张颖儿明确表示,她会先和刘柳香聊,会充分尊重刘柳香的个人意愿,剩下的安排,等谈完之后再实施。
几天后,李鸣岐和王桂枝夫妇按照之前的约定,再次来到王家,准备帮助王家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进了王家院子,李鸣岐和王桂枝没有迟疑,直接走进了东屋。
张颖儿依旧是一身整齐的黑色衣服,如雪的银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在脑海绾成一个发髻。她照旧腰板挺直,端坐在炕头,静静地看着一起进门的女儿女婿。
刘柳香低着头,畏缩地坐在炕梢。她身上虽然没有披红挂绿,却也完全没有了未亡人为逝者戴孝的影子。
看到刘柳香的穿着打扮,李鸣岐和王桂枝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选择。
李鸣岐尚无太多感觉。他认为,毕竟是给了刘柳香自由选择的权利,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王桂枝心里很为弟弟感到不值,一种悲恸的情绪强烈升起,直冲得她想大哭大叫地发泄一番。想到今天过来的目的,她强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扭过脸,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刘柳香了。
张颖儿淡淡地开口说:“来了,坐吧。”
李鸣岐点点头,直接坐在椅子上。
王桂枝抬腿坐在炕沿上,面对着炕梢坐着的刘柳香,却完全无视她。
张颖儿见女儿女婿坐定后,继续淡淡地说:“今儿请姑爷过来,就是要把桂平身后的事情一并料理了。”
刘柳香闻言,发出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张颖儿皱了皱眉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继续说:“现在哭也没用了,还是先把事情说明白吧。”
她转头对李鸣岐说:“咱们王家小门小户留不住人,你们弟妹,”说着,感觉有点不对,又改口说:“刘姑娘,决定要再往前走一步,要离开了。”
刘柳香欲言又止,只是低着头不停地抽泣着。
她心里其实也很委屈。她想着自己十几岁嫁入王家,接连不断生了五个孩子,虽说是衣食无忧,却也不是什么富贵日子。
在王家,每天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儿,偶有空闲,还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一年到头,都是从早到晚的忙忙碌碌。
自己的丈夫体弱多病不说,还性格软弱无能,家里一直都是严厉古板的婆婆一手遮天,自己只能当个受气的小媳妇。
如今丈夫生病去世,留下一个老娘、五个孩子,自己毫无谋生之道,想想都觉得不堪重负。以婆婆古板倔强的性格,绝对不可能接受别人的资助,一定会要求自己死扛。
这几天,她每天晚上睡觉都不安稳,常常被噩梦惊醒,这样的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刘柳香是铁了心要离开。改嫁的名声虽然不好听,但是比直接面对看不到头的艰苦日子要好一点。她心存侥幸,期盼着也许往前走一步,下一家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彻底想通了,刘柳香也就豁出去了。
她自动停止了哭泣,鼓足勇气抬起头,看向屋子里的其他人。
可是,一接触到张颖儿平静无波的眼神,和李鸣岐视而不见的神态,还有王桂枝干脆的不理不睬,她不由地气馁,心灰意冷,垂头丧气。
张颖儿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今儿也是请姑爷过来做个见证,刘姑娘从今往后不再是王家的人,婚姻嫁娶、生老病死,完全与王家无关。”
李鸣岐慎重地点头,简洁清晰地回答:“我明白。”
刘柳香再次抬起头,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张颖儿无视刘柳香的反应,继续冷静、平淡地说:“刘姑娘收拾好自己东西,随时可以走了。”
刘柳香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小声问道:“那孩子们—”
张颖儿直接打断了她的问话,无情地说:“今后孩子们也与你再无任何关系。”
刘柳香忍不住脱口而出质问道:“怎么与我无关?那都是我的孩子,我亲生的儿女!”
张颖儿脸上呆滞的神情有点破裂,眼睛里发出一闪而逝的锐利光芒,语气不善地说:“是你亲生的儿女不错,难道你要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改嫁吗?”
刘柳香直接被张颖儿的话给噎着了。她怯弱地缩了缩脖子,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是关心我的孩子们。我也就是关心……”
张颖儿不再搭理她,转过脸,对李鸣岐轻声说:“姑爷把上次我们商量过的事儿说一下吧。”
刘柳香惊讶地猛然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婆婆,耳边不断回响着“上次我们商量”、“上次我们商量”,心里恍然大悟。原来婆婆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也清楚知道自己的选择,所以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她心中有几分凄凉,也有几分自嘲,不再做出任何表情和反应,神情木然地坐在一旁,神不守舍,魂飞天外。
李鸣岐对张颖儿点点头,开始有条不紊地叙述相关事宜,主要是关于王家五个孩子今后生活的安排。
大女儿王大妞,已经说好了亲事。原先因为父亲王桂平身体不好,没有确定婚期。现在父亲病逝,如果要守孝,那最少是三年。否则,必须在热孝中,立即出嫁。
李鸣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按照岳母大人的吩咐,已经和男方说定了,他们下个月就接大妞过去成亲。”
王二妞和王三妞年纪还小,不能嫁人。但是,已经找好了两户人家,先把她们接过去,过些年,孩子年岁够了,就和对方家里的男孩子成亲。说白了,就是去给人家当童养媳。
李鸣岐进一步说明道:“这两户人家都是在邻近县里,家里有些田产,日子都过得还不错的。只是因为是童养媳,人家都不会给聘礼和礼金了。”
张颖儿淡淡地说:“只要他们对孩子好,将来孩子们能好好过日子,聘礼、礼金啥的都无所谓了。”
刘柳香像是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神色黯然地低下头,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