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札记》:死后是非谁管得
——一一读陆游一首小诗有感
作者:夜雨一江
被梁启超誉为“亘古男儿一放翁”的宋代伟大诗人陆游,曾于公元1195年写下一组四首七绝小诗《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其中,第四首云: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我国的说唱艺术至宋代进入了繁荣期,商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都市的繁荣,出现了一批专业艺人,并且有了作艺的场所“勾栏”和“瓦舍”,各种说唱活动十分活跃。北宋的“诸宫调”、“合生”、“商谜”、“说浑话”,南宋的“像生”、“杂扮”、“陶真”及各种杂曲小调相当盛行。
在这些说唱艺术中,而最受百姓欢迎的是评话、评书。它在文化内涵上主要表现在,展示了社会万象,它如同一面镜子,深刻而生动地反映了纷繁杂沓、色彩缤纷的大千世界。比如书中说到某个皇帝,既可以旁征前朝和后世的帝王,又可以博引臣民百姓的口碑,甚至可以用帝王来作对比与衬托,联类比附,囊括了丰富的社会生活。其二体现了传统美德,比如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封建社会里集中体现为忠、孝、节、义,在说书艺人那里就不是笼而统之一概而论,而是有所鉴别和分析,对至高无上的国君区分为明君、昏君、暴君,对上层人物也区分为清官和贪官,然后对其功过得失进行叙说评论。其三,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它不是俯瞰宇宙万物作出宏观议论.而是把民众的世界观附着于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具体事物而见微知著,发人深省;它蕴含的人生观,不是抽象地议论,抒发人生感慨,而是通过具体的情节、典型人物形象来说话,让听众产生共鸣。
在陆游生活的那个宋代,就流传着这样一部鼓书,它唱的就是蔡邕的故事。
这一年诗人已经71岁,远离了朝廷的喧闹,脱去了仕途的官服,回到了熟悉的故乡,亲近于可爱的自然,我们的伟大诗人以他独有的才华和诗情,慈祥的用真心去抚慰着故乡的男女老少,善良的用热望去问候故乡的碧水桑田。这段日子他写了不少的乡村小诗。
这天,耄耋老人的陆游,乘船游玩临近的村子,上岸后缓缓步行回家,途中经过一个名为赵家庄的村落,已是夕阳西下夜色朦胧时刻,村头高大古老的柳树下盲艺人正登台说书,锣鼓声声吸引了全村人观看。他停步耹听,盲艺 人说唱的是赵贞女和蔡中郎的故事。
河南陈留秀才蔡邕上京赶考,贪图功名富贵,撇下妻子赵五娘在家中苦熬岁月。蔡邕的父母双双亡故后,赵五娘千里寻夫,蔡伯喈不但不认妻,还放马踩踏赵五娘。最后,蔡伯喈遭雷击而死。这和历史上才名孝声动天下的蔡邕风马牛不相及。可是,由于鼓书的巨大影响力,到如今,千夫所指,都是这个忘恩负义的蔡中郎,而很少有人知道文名孝声一时无两的蔡邕了。
诗中的蔡中郎即汉末蔡邕,蔡文姬的父亲,做过左中郎将。据《后汉书》,“邕性笃孝,母常滞病三年,邕自非寒暑节变,未尝解襟带,不寝寐者七旬”,“与叔父从弟同居,三世不分财”。可见他不仅多才、而且品行孝廉。《后汉书》又说他死后,搢绅诸儒莫不流涕。北海郑玄闻而叹曰:“汉世之事,谁与正之!”兖州、陈留之人闻之,皆画像而颂焉。据此,蔡邕的人生似乎已经盖棺定论。然而,到了宋朝,民间曲艺却把蔡邕和赵五娘的故事参合在一起,把他说成是抛妻子、弃父母的不孝不义之徒。陆游此诗正是感慨此事。一句“死后是非谁管得”的深沉感慨,议论动人心魄。
由这首诗,我们可以联想到当今社会上的的一些现象,高考落榜,事业受挫,感情被骗,财产遭损,信任受屈等等,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从出生起,在人生的道路上,就会经历各种不如意的亊,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们有的人,有时会把这些事看得大得不得了。其实,“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在古人眼中那不过都是历史长河中转瞬即逝的过眼烟云,完全犯不着为之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纵观历史,吴越之争,金戈铁马,吴王的刚愎自用,伍子胥的鞭尸扬灰,勾践的卧薪尝胆,范蠡的泛舟江湖,曾经是何等的波澜壮阔、威武雄壮。但在千多年后的李白看来,那不过都是如烟往事:“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越王的扬眉吐气在哪呢?那曾经云集如花宫女的宫殿,如今已经是鹧鸪纷飞的废墟了。“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吴王的霸业也一样,原先一片繁华的苏台遗址上,如今也只有照例升起的月亮还照在依旧吐绿的杨柳上。
但中国的历史,哪一史也不如魏、蜀、吴为中国老百姓所熟知。要说打仗,比三国的仗打得大者,不可胜数。要说杀人,历朝历代,由古至今,何止亿万?三国死的人,顶多是个零头。要说称王称霸,大忠大邪,文韬武略,英雄美人,哪部史中找不出来呢?唯独三国,经罗贯中演义之后,三国的历史,便成了普及度最广、知名度最高的一段历史。
但不管三国时期是多么的波诡云谲,烽火连天,不管曹操、孙权、刘备、诸葛亮、周瑜 多少英雄豪杰曾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而在几百年后的杜牧看来,那也不过只是一场闹剧而已。“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当年的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现在在哪呢?留下的不过是一支不知主人的折戟。在他看来,即使历史可以改变,也就是“二乔”易主罢了。
这种对历史和人生的清醒认识,这种浓郁的沧桑之感,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比比皆是。像韦庄的《金陵图》:“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像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像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我们在品读这些诗时,也能体会到一种博大、开朗和豁达。既然历史如此容易“时过境迁”,那些曾被我们自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下看,还不是转瞬即逝。因此,只要瞩目远望,迢步思量,大可不必愁肠百结,耿耿于怀。
就像同样面对秋天,有人看到的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有人却叹息“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如果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在古人对历史兴替、人事代谢、沧海桑田的感怀中,我们又何尝不可以学到博大的胸怀、开阔的视野、清醒的洞察和恢宏的器度呢。
对于文学来说,社会永远是其衍生的载体。一个时代的作品自然带有那个岁月的影子,时代发展影响文学创作的内核与外形,而通过他们的流变,我们能看到一个时段的脉搏,通过对他的把握,历史的脚步也会逐渐清晰。
陆游的这首小诗作,为我们刻画了当时的一个社会缩影:一个关于负心郎蔡伯喈的故事,流传于民间,为人们所熟知。汉代文士蔡邕,本是一个才子忠臣,不知为何被冠以负心郎形象,瞬时声名大坏,实在乃千古奇冤。人们与蔡邕并无过节,将他作为负心郎的指代符号,并非刻意坏其名声,也许只是随手拈来,作为负心之人的代表来泄愤。至于为何泄愤,则与当时社会制度有关。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生一世,最大的追求莫过于流芳百世,而忌讳遗臭万年的。厚污对历史有过贡献的名人,实在不该。可是,如今的影视小说和一些作品,每每从故纸堆里借一点因由,做无限发挥,罔顾历史真相,也就难免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了。文学艺术,尤其民间通俗文艺指鹿为马,妄议古人,不足为怪。令人唏嘘不已的是,死后的是非,不仅在愚氓的民间艺人那里管不得,就是在学富五车的学者那里,也是管不得的。
陆游是我国伟大的爱国诗人之一,今存诗近万首,创作量之富,是诗歌史上的第一人。这首诗歌也是文学史上关于早期南戏题材,以民间艺人说唱形式,在乡村演出的最早记载。由这首小诗中我们可以看到,陆游诗作中留给后世的历史和哲理教益,也是多方面的。
因此,我们在品味中华优秀历史和文学作品时,不论正传宗史,还是野记拾遗,不论经典名著,还是市坊文笔,都应以正确的态度去学习和继承。
2010,11,21日于上海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