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十岁不到那年,父亲因耕田需要,和邻村四户人家凑钱买来一头牛。每家轮流着放,五天一次。我家的情况是,平日由奶奶放牛,逢周末或暑假,姐姐或我牵着牛吃草。
最初觉得那是一件苦差,态度显得消极怠慢。一次,因为沉溺玩耍,把放牛一事忘得一干二净。母亲知道后严厉训斥:你知不知道,牛如果不进食,耕田时没力气,就会耽误耕地,我们还种什么粮食,连吃的都没有。她扬起手差点打我。我把头埋下,惭愧得掉下眼泪。往后吸取教训,该放牛时自我警醒:那是重要的工作,一定要接受。渐渐地,变得不那么讨厌放牛。
盛夏的早晨,六点左右爬起床,走到邻村的小河边牵牛。休息了一整夜的牛,躺在河水与泥沙交界处,享受孤独,怡然自得。见有人靠近,它缓缓站起身,牛角朝向这边,仿佛行注目礼。我蹲下身子,解开绕在树桩上的放牛绳,缠绕在掌心。牛安静地跟随我,往青草更深处走去。
太阳没有出来,露水很重,单薄的夏衣被打湿,牛背上的细毛吸附一层薄薄的露水。我禁不住打寒战,牛却一点事也没有,它啃着青草,往前移行,速度均匀。仿佛把吃草当成修行,它的神情安定、沉默、专注。它的头始终低着。
如果是喂鸡,撒上一把米,即可抽身离开,做其他家务。放牛却截然不同,它考验人的耐心与注意力。在空旷的田野里,找到青草茂密的路,任由牛啃食。牛会吃两小时以上。其间,需要捏紧放牛绳,时刻留意牛的角,若打了盹,走神片刻,休怪它的头伸进庄稼地里。牛可不辨哪些是杂草,哪些是庄稼。它只是用力吃喜欢的植物,直到胃被填满有饱腹感。
村里的叔叔伯伯,见一个比牛高不了多少的孩子牵着牛走在田间小径上走,惊诧,好奇。他们认为,放牛无比单调,需要面对自己,面对大地,体味孤独,消化寂寞。大人若意志力不够,都很难长久地坚持,何况正值贪玩年龄的小孩?
太阳露了脸,露水渐渐褪去。牛身上的泥腥味被蒸发,气味强烈,苍蝇蜂拥而至。牛摇摆尾巴,试图驱赶,可是尾巴不够长,打不到脖子处。那儿停歇的苍蝇偏偏最多。我看不下去,随手折断一根野茼蒿,在它身上大幅度晃动。苍蝇这才知趣地飞走。我欲歇息,摘几朵野花玩,不料一窝飞虫凑过来。密密麻麻如黑丝,贴在牛的肚皮上,发出连续嗡嗡声响。我再次举起茼蒿驱逐。
牛敏感喜欢清静,需要人时刻保护进食环境。
二
暑假里,伙伴问有无时间一起玩,我想答应下来,可放牛的事不能不管。寻思片刻,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前一天晚上,把牛要吃的草用镰刀割了捆好。第二天,一到牛进食的时间,把草散落在牛跟前。它会站在原地,一点点咀嚼。我去征得母亲的意见,她拒绝了我:镰刀太锋利,割草时搞不好会割到手。我软磨硬泡,夸大其词地解释,切土豆都没有切到手,何况割一捆草,先让我试一试,万一将来嫁了人不会用镰刀,婆家人一定会耻笑我,说我在家里好吃懒做,连基本的农活都不会。
母亲竟答应了我。她不断叮嘱:要认真,心细。
能够换一种方式喂饱牛了,我感到新鲜,兴奋。拿起一把镰刀一只竹篓,小跑到自家农田的梗边。
父亲在不远处的农田里打农药,没有看到我。我担心他不准我擅自用镰刀,没有主动与他打招呼。
面向一片蓁蓁青草,我站住脚跟弯下腰,一株一株地割起来。如母亲所说,刀口锐利,用力时要细心。起初我稳稳操持镰刀,割完一把就往前移动一步。好似懂了技巧,没什么问题。十分钟过去后,腰发酸,耐性渐弱。我变得不认真起来,草割得长短不一。堆在篓子里,显得稀稀疏疏,歪歪斜斜,不十分好看。不经意间,我又走了个神,右手用力过度,左手来不及躲闪。食指被镰刀割开,血流如注。
我从田里抠出一块淤泥——听来的土方子,贴在受伤处。血没能止住。我又尝试挤出青草里的汁液滴在伤口处。好像没有用,血依然在流。伤口的痛感越来越明显,一阵阵灼烧,我不安地在田埂上来回踱步。我不敢喊父亲,不敢径直回家,不敢面对母亲。我怕着什么,心突突乱跳。
我抬起头,感觉到父亲的脸朝向这边,直直的目光投射过来。我转过头去回看他。我们对视几秒,没有说话。我又来回地走。
父亲隔着几亩地大声问,是不是手被镰刀割伤了?我点了点头。赶紧回去清洗,贴上创口贴,他说。我应声说好。随即把镰刀放入篓内,用没受伤的手提起篓子。
我离开了田野。
割草宣布失败,与伙伴的约定变成泡影,我不好向她交代,心情沮丧。我像打了败仗的士兵,灰头灰脸地溜回了家。
母亲没有责备我,为我处理好伤口,说,以后别想着贪玩,老老实实牵着牛放。
翌日六点起来,伤口处的血已凝固,不再那么疼痛。我换好新创可贴,去到河边牵睡了一夜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