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第 六 章 黄 土 路 9

春天,耿光祖的尾骨好利索了,又提出回老家的事。按他的想法,领着老妻姣姣,套一辆驴车,不用家人来陪,顺着当年来时的路线,一路上边走边看走下去,哪天回到老荒地都行。至于回去后,起码要住上一年半截,觉得好的话就不回来了,在老家养老,省得死后还得往回送。这种天方夜谈的荒唐想法,自然不被认可,家人一致的意见,派一辆车,由两三个家人陪伴,回去住上十多天就回来。因为上年纪的姣姣要不时到医院进行治疗。耿光祖不服气,反问说你们谁有闲时间?这还真是个问题。

很快,耿远才想到了暑假,几个上大学的娃们回来,既陪了爷爷奶奶走一趟老家,又散了心,还能像电视中说得那样寻了自己的根,几利无一害。耿光祖琢磨了一下认可了,他有了一个老主意,只要成行,出了门之后如何安排,主动权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了。算算还有两个多月,耿光祖与上学的孙子孙女联系,准备路上要带的东西,还有给老家亲戚的礼物。这样一来,时间在人的感觉中,因了一个目标而变得那么明确,却又缓慢异常。

归去来兮的日子临近了,落实的情况是,五个孙儿中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热心于此。临行前几天,耿光祖的心脏跳动不由自主快了,听上去如擂打着的大鼓,兴奋出只有童年才有的那种对一切事物充满了情趣和亲切之感。他对老妻姣姣说:“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在逃避着回乡的事,终于要回去了,这心里不知何故,有点激动,又有点恍惚,还有点伤感。不知道一路上那些记忆中的山山水水都变成啥样子了。它们要是有灵的话,会不会还记得咱们?”姣姣却牵挂着太多的家事,不时嘲讽说:“小时候你那么沉静,老也老了,反而疯疯癫癫的像个娃娃。”耿光祖幽默地拍了胸口说:“我管不住它跳啊!”姣姣提醒说:“那你光顾自己高兴,就不跟三哥打一声招呼。”耿光祖拍着脑袋唉呀说:“瞧我,快一个月没跟三哥联系了。”

于是,电话打了过去,三哥却不在庙中,被请到青海的塔尔寺辩论佛法去了,要一个多月之后才能回来。耿光祖的心绪就有点失落。

老爹老妈要出门,儿女孙子聚了一家送行。耿光祖看着心乱,第一个坐进了轿车,开着车门交待说:“我走了之后,你们过些日子就跟你三爹联系一下,有空就代我去庙里去看望一下他。他虽然是个佛们中人,可是年龄毕竟大了,要是真有了病,你们得接他来城里看大夫。”儿子应承同时,又强调他回乡看看后早点回来。耿光祖眼一凝要发脾气,姣姣打圆场说:“你爹好容易下决心回一趟老家,就由着他吧。”

女人们出门真麻烦,轿车发动了半天不能起步。姣姣探出车窗外,嘱咐人到中年的女儿说:“海霞,你要好好操心那两个娃,他们累人的很呢。还有,要强迫他们多吃水果,要管住他们不能多吃冷饮冰冻。”随行的孙女耿树芳,在另一边嚷说:“妈,同学要是来找我,就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耿光祖催了几次,没办法,命令司机耿二元说:“你停下来干甚,还不嫌他们婆婆妈妈。赶紧走吧,这都半前晌了。”耿牛牛的孙子耿二元憨厚地说:“老太,咱们不着急,让他们把话说完就走。”耿光祖说:“他们的话还能说完,你快走吧,走吧。”

轿车缓缓驶出了耿家大院,穿越过市区,上高速后速度就跑起来了。路边的田野和农房如画卷一般流了过去,大自然的夏日的状态,有种中年女人慵懒的雍容。不经意间,天空漫起了灰色的云气,在暑热的加工下,很快雨滴斜打在车窗上,窗外便水朦朦成一片。

耿光祖指点说:“姣姣,当年我跟六爹是顺着山畔边防公路走的,你和六妈是在黄河南,顺着古长城往西来的。咱们今天哪条道都没走,而是走了个中间路线。你往南多看,我往北多看,都好好的回一下吧。”老来瘦了许多的姣姣,杏眼朦胧说:“当年,那长城真长啊,我们走了十几天都没走到头。”耿光祖说:“万里长城万里长,就没有个头啊!”刚上大二的孙女耿树芳嚷嚷说:“爷爷,那我跟俊贵哥看那边才好?”念大四的孙儿耿俊贵说:“这还不好解决,你跟着奶奶看,我跟爷爷看了。”耿光祖教导说:“我们选择的是记忆,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对于你们都是风景啊!”司机耿二元不甘寂寞,提说:“五老太,包头你说不进去了,那咱们午饭在哪吃?”耿光祖沉吟说:“记得有一处叫树林召的地方,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了?”耿二元说:“地图上有啊,只是咱们不经过那里。”耿光祖挠着花白的头发,遗憾说:“当年我们在那里,吃过一顿寺庙里的饭,那味道至今还让人想起来。”二元说:“想去,咱们绕一下道就过去了。”一个去字激活了耿光祖脑海里有更多的记忆。

当年,搭军车走了一天一夜土路,现在开车在高速上只用了不到三小时。远远的包头市再望,车子却顺绕城路拐向了南边的黄河,并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大桥边。下车观赏的耿光祖来到河边,面对昔日汪洋如壮汉肌肉,今朝瘦弱像乞婆皮色一般的河水,东顾西盼找不到记忆中架浮桥的位置,只好坐回车里,唠唠叨叨描述旧时记忆。进入鄂尔多斯地界后,地貌结构发生了大变化,一座座被劈开的山丘,夹峙着一条公路,视野时而开阔,时而狭窄,直到拐上了一条往东的便道,耿光祖才依稀找到了一点点印象。

到了树林召,寺庙早已不存,只有几户农家的土宅院落,和一所挂着国旗的小学校,静静地伫立在稀疏的树木之中。耿光祖和阴凉底下的几个老汉打招呼,询问此处的变迁。答复是那座当年香客盈门,佛名远播,气势不凡的寺庙,在文化革命期间,被一把火烧成了灰。怅然若失的耿光祖黯然四顾了一番,上车后话少了许多。

这一天傍晚时分,他们又一次到了黄河边上。不同的前者是上游,在平原之上;这一处是下游,在一片烟岚缭绕的群山之中。这里也是当年耿光祖随六爹过黄河时,曾住过一晚上的那个小山城的对岸之镇。从轿车里程表可以看出,太阳庙至此七百多公里路程,已被他们走过了。这与当年骑驴远行比起来,快了百倍还多。

安排好住宿,耿光祖领着家人,没有去大饭店,转悠着寻了一条小吃街去品尝当地小吃。孙儿孙女却胃口不佳,一个嫌卫生差,一个说不爱吃。耿光祖教导说:“讲卫生当然是一种文明,但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大山里的泥土之人,祖祖辈辈就是在这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生活中过来的。你们没有在他们中间生活过,所以才会有这种心理别扭。等回到老家后,可得入乡随俗才行。”

住宿的宾馆下边就是黄河,年轻人都没兴致去看,早早的休息了。耿光祖领着姣姣,徒步而行,顺河岸上一条便道,踏上了一处码头。在昏暗的灯影下,他伫立倾听拍岸而响的水声,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第二天黎明,一片此起彼伏的雄鸡啼叫,醒来的耿光祖推开窗子,精神为之一振,嚷嚷说:“巧了,太巧了,想不到今天也遇了个大雾天。当年我们过河时就是这样的雾天。”姣姣说:“看把你乐的,你就没想一想,天是雾天,可人是老人了。”耿光祖愣了一下,没去多理会,出门叫几个孙子起床。

由于山城向北发展,黄河上建起了一座桥,只是建在了上游十多里的地方。在石码头边吃了早点,耿光祖为了重温一下记忆,坚持坐船过河,却因时间有点早,停泊的几艘木船上不见船家的影子。过了一会,一个中年男人上来,问是不是想坐船过河?这一问正中耿光祖下怀,双方商量了价钱,四人互相搀扶着上了船。耿二元则开车往北面绕桥去了。

上了船,耿光祖才发现这是一艘能乘坐十多人的木头船,栓在岸边的大石上,随着水浪不停地摆动。耿俊贵提了要求,船家满口答应,爬台阶上去不一会儿,就扛回两把旧木头椅子,往船中间并排一摆,让耿光祖老俩口坐了上去。耿树芳和耿俊贵高兴地笑着,拿了相机拍照。扳船汉子解了缆绳,摇动双橹,船下咚的磕了一下,很平稳地斜冲着水流,一点点往河中间摆了过去。

浓雾贴水河槽里,乳液一般涌动,遮挡了岸上的山影树木,也迷蒙了舟边湍急的水流。耿光祖从椅子上站起,在船舷边上手探泥黄的河水,感叹说:“这里的黄河水,还有点当年的力度。船师傅,这大雾挡了视野,你给咱们唱一嗓子吧。”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嘴黄牙,谦虚说:“我可不会唱,还是专心划船要紧。这黄河水看着温顺,不一定在哪处就给你旋个大窝子。”耿光祖便啦起了解放前,汉子话多了起来,说:“你说的那时我还没出生呢。听镇子上的老辈人说,这河湾里的码头,解放前那是三省一处的交通要道,每天有几百号人来往。如今上下游桥修得多了,摆渡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一艘大船在十多米的上游若隐若现地相向而过,船上挤满了提篮抱菜,背着包裹,领着小孩的山民,还有衣衫不整,扛着土枪的猎人。船中央,一个骑驴的小家伙,高出了众人的头颅,翘着颈子望过来。目光一交,耿光祖的心像被一把刀子切去了一块,整个身子麻木得没了感觉。他缓缓举了举手,转而用手捂住了胸口。奇怪的是骑驴的小家伙,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这是现实相遇,还是时空交错,耿光祖瞬间认出,那骑驴的娃正是儿时的自己,那头驴就是大灰驴,那牵驴的汉子正是年轻的六爹。

怎么会这样呢?耿光祖手指大船,张大嘴巴却喊不出自己的惊讶,眼睁睁看着它从一侧交错而过。瞠目结舌的他咬痛了舌头,才喊出声音:“快看,那里有一条大船。”几个人应声搜寻,除了浓厚的白雾一无所见,只好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耿光祖身子一转,又指着另一个方向说:“船到那边了,看见了吗?我都看见了,你们年轻轻咋看不见呢。”大船渐行渐远,不带一点声息,隐进了河雾之中。耿光祖急得把脚一跺说:“让你们看那船,为什么没人看呢?现在看不见了,永远也看不见了。”耿俊贵疑问说:“爷爷,你是不是幻觉了?”耿光祖瞪眼说:“什么幻觉,那船上的我还跟我打手势呢,老天爷,这可真是个鬼事情。”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耿俊贵一一问过,大家都说没看见什么船。耿树芳进一步反驳说:“爷爷,就算真有船过去,那船上能有你吗?你能看见你自己吗?”耿光祖辩解说:“我是说那船上坐着小时候的爷爷,还有你们太爷和那头大灰驴呢。”姣姣这才说:“娃娃们说的对,你就不要坚持了。走了这半天,也快到对岸了。”

提到了对岸,耿光祖想起了那两只在山头上嗥叫的狼,急急地说:“你们不信,等一会儿到了那边河岸上,会有两只狼在山上迎接咱们呢。”疯疯癫癫的话,引得扳船汉子呵呵笑说:“这位老叔真逗。这渡口上,我这船就算大的了。你说的船能坐几十号人,那肯定不会有的。要说狼,我们这里早就绝了迹。”耿光祖不去理会,急迫地等待心中的念想出现。

对岸码头一点点显现,山影越移越近,雾中的太阳渐渐亮了出来,光亮映照在耿光祖心中的山崖上。山崖一如当年耸立在那里,期望中的狼却迟迟没有显现。姣姣和两个孙子心照不喧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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