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桥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跟豫东平原上的其他村子很是相似,土坯房破院落篱笆门。房屋顶子麦秸笘就,惊了风吹雨淋黑锈锈的一片。
刘三奇年岁不大,七八岁光景。老爹刘凤川四十有二,是爷爷的养子。刘凤川娶妻杨氏,夫妇共恩养了三个子女。大的刘大奇生来残疾,年长一十三岁,走路拐拐哒哒,除能打个猪草,其他重体力的活都不能干起。二孩子秀娟是个女儿,自小乖巧伶俐,虽才十一岁多点,已能烧锅做饭喂猪洗衣,很腾了家中一部分精力。至于刘三奇,也是乖巧本分的孩子,平时言语不多,父母下地劳动,在家里帮衬着姐姐做些家务。
那一年中原大地流行了瘟疫,刘老爹和刘大奇相继病死,五口之家的家庭转眼只剩了三人。母亲身体也日见着衰弱,常年咳嗽带喘,一点重体力的活也不能干了。娘仨日子越发艰辛,一天难比一天。
又几年,姐姐嫁人去了,家中只剩了母子二人,老太太身体更加不堪。因十三岁的儿子尚要照顾,还要给他操心成家,总算没有倒下,终日拖了病体经营着风雨飘摇的家。
刘三奇天资聪颖,曾读过一两年私塾,很有过目不忘的天分。就是家中贫寒付不起学费,再加上田里也需要劳力。只能书也不读,跟母亲经营几亩薄地。
一年的冬天走村来了个豫剧班子,左近村庄轮番唱了十来场戏。小三奇每场都会走到,每每都给听到曲终人散。回得家去院子里走过门迈跨步,嘴里还念念有词。有好几个邻人走近,听他吐字清晰板眼有据,都很惊奇。
西园的二大爷也有听过,找到他的母亲劝说。孩子喜欢唱戏,不如让他跟了戏班,学戏去吧!孬好也算一门手艺,高低能谋取个营生,走南闯北的演出,也不至于饿死。虽然那时唱戏还是下九流行当,很为社会所不齿。毕竟还比困守家里饿死的强,母亲虽有万般不舍,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于是找了地保算作说合,戏班里找了领班去说。然后又把小三奇带过去看。领班的一看,眉清目秀的孩子,话虽不多却很灵动。让他踢胳膊伸腿,干净利索,前几天的好多唱词,一句不拉地都给记起。当场就给拍板,收了这个徒弟。
次年春,杨氏老太太也给撒手去了,姐姐回来,姊妹两个结合了乡邻,一口薄棺木把母亲葬了。从此后天南海北的奔跑,开始了自己的求艺生涯。
二
转眼就是八年,开始帮戏班叠叠衣服搬送道具,跑跑龙套,一切的脏活累活都有干过,却从不曾埋怨和偷懒。戏班里的老少众人看他话语不多又无比勤快,都很喜欢他,平时在艺术上也乐意给他指点一二。师傅王子云,也就是班子的领班,没场的时候也传授给他些基础功夫,不外唱念做打和手眼身法步。他也很是刻苦,常练功到深夜,清晨起来林子深处,或小河旁边练功吊嗓子。举止高端大气大开大合,嗓音红亮音域宽广,深得老师赞许。夸他绝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展翅高飞。
几次给他提供了登场机会,生性拘谨的他总不能尽善尽美,不是板眼跟不了节奏,就是声带生硬的不能拉开。师傅曾严厉地批评过几回,可越是批评就越发的紧张,再登了台去连唱词都记不全了。师傅很是失望,他也无比的苦恼。恰这个时候,王子云师傅得了哮喘,不能再随了戏班南北奔跑,回了老家安享晚年。
新的领班张志飞师傅,深知他的底细,也不再试图安排他登台,平时只做些杂务之活。他也更加自卑,话语更越来越少,只努力地干些杂事,功夫确没半点落下。还是练功到深夜,一如既往地早起吊嗓。树荫下、城湖边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和抑扬顿挫的声音。
有一次正在城湖边练声,被早起晨练的一个老者碰到。久久把他端详,细细品味他的唱腔,先是不住点头后又面露欣喜,然后走近身来跟他攀谈,问他家乡哪里,哪个戏班子里学戏,他一一地给了回答。老者又问他,可否愿意来县里的剧团深造?一听说能去县里的剧团,他心中很是兴奋,却担心领班的老师不给答应。
原来这个老者是县剧团主抓业务的副团长,时不多久,老团长亲自找了张志飞领班交涉,把刘三奇挖进了县里的豫剧团来,然后又派出了专一老师给他精心指导,还亲自给他传授了演出心法。演出时,不要把台下的观众当成观众,就当他们全不存在,仍然面对的是林里的小草,或者是清清的水面。
还是先给他了龙套角色,让他找出舞台感觉,再给他唱词不多的配角。可能是年龄渐大心智成熟,也可能是老团长教法得当,或者是龙套配角让他适应了舞台。他逐渐的得心应手起来,再没了起初的怯场害怕,慢慢地倒很享受那种台上的感觉。
又几场下来,虽还是配角的角色,虽还是唱词不多。那种娴熟的演技,字正腔圆的唱腔,让很多的观众都有记住,我们的县剧团里,有个举止沉稳、扮相清秀的后生,他的台风好唱功棒,有一天一定会一飞冲天。
许昌演出的一次,主演《刘墉下南京》的演员,突然间得了流感,嗓子发痒双目流泪不能演出。左右扒拉,几个红脸演员都赶了别的场子,怎么也赶不来救急,很是急坏了当时的领班。看他左右转圈束手无策,额头都起了层层的白毛汗,三奇的老师徐大修过来,说不如让刘三奇登台做下尝试。毕竟没唱过主角,又是新的场子,让他上去万一演砸了咋办?领班左右为难,心中踌躇,不能决断。还是徐大修说了话,说三奇虽没演过主角,这场戏里演配角已不下了百遍,再说三奇平时刻苦练功,不论手眼身法或是坐念唱打,功夫日臻着成熟,就是不能完全比过了王凤山老师,也绝不会舞台上给出了洋相,也比废了这个头场演出的强。刘三奇的其他几个指导过的老师也说可以尝试下。领班无奈,只得让三奇上台,权就死马当了活马去医。
三
三奇终得登台,大概是厚积薄发,三奇的这场演出发挥得出奇的好。不论浑然天成的动作,或是行云流水的唱腔,特别是抑扬顿挫的腔调,音域宽厚的嗓音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演唱中间,台下观众掌声雷动,更有不时狂热呼声。
这一唱刘三奇一炮走红,大家都知道了县剧团有个青年红脸演员刘三奇,他的唱腔独特动作自然,有一种睥睨四海的王者风范。于是大场小场凡是有刘三奇去的地方,都有他的登台,还是做了压轴的存在。什么《三哭殿》、《南阳关》、《诸葛亮吊孝》、《打金枝》几部大戏都是主演,越唱越受大家欢迎,越为观众接受。渐渐的再有演出,广大的宣传里,都打了刘三奇的旗号。人们私底下都称他为“红脸王”,并且绰号越叫越响,最后连他的真实名字都不叫了。
事业如日中天,今昔的刘三奇早没了往日的青涩拘谨,那些打扫卫生收拾衣服的活计,早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也更有充足时间钻研业务和练功,晚睡早起,还是一如往日地勤奋。
剧团里有个唱旦的王月菊,跟他有着接近的身世,家境也很不好,学戏也很刻苦,功夫也很不错。更加上跟三奇年龄相仿,也有了二十四五的年纪。三奇他们很接过几场戏,里面都是夫妻,每场演出都很默契。月菊敬佩他的技艺,三奇喜欢她的心细。不但在戏台上,生活里也多有接触,一来二去两人都有爱慕,由团里领导出面说合,结为了夫妻。
夫妇两人生活低调,从不张扬做派。也很爱指导新人,凡是团里有人相求,必会不辞劳苦相教。剧团里戏班上,大家都恭敬地称呼他们刘老师、王阿姨。
现在的三奇夫妇早退休了数年,赋闲在家含饴弄孙,侍弄些花草树木。平时庭院里练功走步,处处欢声笑语。近几年城市公园渐多,也有了很多练唱之人。他们老夫妇常出入其中,给他们精心指点。每逢此时,院中众人积聚很多,听他们夫妇指导,请他们夫妇演出。
他们也从不拂了众人雅意,每每就在亭旁山前倾情演唱。姿势还那么沉稳,跨步还那么大气,嗓音还那么雄厚,表演还那么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