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笼

本文参与天下故事《红灯笼》专题征文

溟城,依山而建的一座小城。因气候阴冷潮湿,居人常携伞,喜食辣,爱挂灯笼。

尤以红灯笼居多,其暖意犹似瑰日。

整个溟城,做红灯笼最好的铺子莫过于靳婆婆的铺子,铺子在半山腰,门前常挂一只硕大的红灯笼,终日亮着盈盈的光,整座城都能看到,于是衬得月色更显清浅。

靳婆婆的红灯笼是不卖的,纵使拿了千金去换也是徒劳。她的灯笼是给人实现愿望的,倘若有非见不可的人,无论生死,只要执一盏她做的红灯笼去,便能如愿得见。

只不过,换这样的灯笼需留下来人的一滴心头血,一半滴在换来的红灯笼里,一半滴在铺外的红灯笼里。

一生当中,总有许多未了的愿,和几个忘不了的人。

所以,总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求取灯笼,去见此生最放不下的那个人。

有的人再也没回来,回来的人也从不说发生过什么。

本来的,那心底的事,向来是不可说的。

深夜,有个后生敲开荆婆婆的门来求取红灯笼。

“很急么?”荆婆婆问,“太晚,我已打算休息。”

“很急。”他道,“最好今日就拿到。”

“可知需拿心头血来换?”

他犹豫了下,随即点头。

荆婆婆取了红纸让他写下自己和对方的名字,放在火上烧了,又取了灰撒在灯笼里。

穆生,文文气气的名字,如同本人,十分妥帖好看。她对这个名字略有印象,马大帅女儿的未来夫婿便叫穆生。

他要寻的人唤做月媚,女子的名。

荆婆婆顺口问道:“是你什么人?”

他转开脸,只道:“一起长大的……邻居。”

荆婆婆失笑,那背后的台词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罢了,她对旁人的秘密不感兴趣,知道得多并无半点好处。

取心头血的过程漫长而痛苦,穆生尽数忍了。荆婆婆猜度这月媚之于他乃极看重之人,甚或是爱慕?可他有未婚妻,即将成婚。

她又免不了生出好奇,想要多问两句,穆生却提了灯笼告辞。

“顺山路一直走,心中默念对方名字,不久便能见到。”她嘱咐道。

“无论生死都能见到?”

“无论生死。不过——”

“那就行了,多谢。”穆生已踏出门去,匆忙去赴约。

荆婆婆将他的半滴心头血滴入门前那硕大灯笼中,红光竟暗了一暗。

她不由皱眉,这红灯笼寻人是为了相聚,倘若有人心术不正,那心头血恐不能支撑灯笼照亮回程的路。

穆生走得飞快,一点红光渐行渐远。荆婆婆转头提一盏灯笼跟了过去。

穆生急急赶路,他不知前面等待的会是什么,是活着的月媚?

还是,死去的月媚。

他与月媚确是青梅竹马,早已互许终身,本以为会有理所当然的长久,却不料出了状况。

马大帅的女儿马烟烟在集市的芸芸众人中一眼看到他,从此心心念念都是他。

穆生很快被“请”到帅府,软硬兼施让他允了亲事,末了还摁手印,并让持械的兵士将他“送回”。

月媚一直站在门口等他。

那夜下了雪,这样寒凉的天,本该温壶好酒,对坐两边,笑眼弯弯。

可他们说起的都是离别、放弃、无奈、和终结。

那样绝望。

“他们逼我,我无法……”

“那你想娶马小姐么?”月媚眼底有泪,徘徊不落。

“当然不,你知道我至死都爱你。”

月媚咬紧下唇,直至泛白:“那我们一起去死吧。”

殉情?穆生惊呆了:“嗐!”

“你敢不敢?”她凑上来,眼里是灼灼的光,她要一个肯定的答案,“敢?还是不敢?”

他慌了,囫囵点了个头。

月媚满意了,十几年的心思总算没有错付。

“明日二更,胭脂河畔,我等你。”她与他约定一场死局。

穆生的手脚凉凉的,心也凉凉的。他才二十出头,何以要走到这个地步。

不,凡事总有转圜,或许他们可以逃出生天呢。他漏夜去了城门,却见马大帅早已在关卡部署,就凭他,插翅难飞。

月媚忙着置办衣服,她早就看上的嫁衣样式让“锦绣坊”改了改,虽然仓促,倒也满意。

穆生则在屋内枯坐一日,直到夜色渐浓。罢了,他与她爱了许多年,倘若真的生离死别,恐难独撑。

他去了。

月媚穿一身大红嫁衣,化艳丽的妆,看见他后脸上泛出喜色来。真的像出嫁呢,去哪里不重要,生死不重要,只要和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永恒了。

“阿生,你不会后悔吧?你若反悔,我死生都不放过你。”月媚握着他的手,最后一次确认,“跳下去便再无回头路。”

穆生望着黑黢黢的河面,咬牙点了点头。

“好,我们永不放手,永不分离。”

冬天的河面溅起巨大水花,一双人齐齐跳入,殉情。

冷,彻骨的冷,冷至四肢都疼痛。穆生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本能被瞬间唤醒。他为什么要死,他的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娶了马烟烟,他就什么都有了。

他拼命挣脱月媚的手,她的眼神从吃惊,到绝望,到死寂。

她认识他十几年,连他会游水都不知呢,他该对她瞒了多少事?

什么都是假的。

穆生选择了生,月媚则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婚期渐近,穆生却夜夜发噩梦,梦里的月媚穿着湿漉漉的嫁衣来找他:“何以要反悔?我说过,你若反悔,我死生都不放过你。”

他吓出一身汗,醒来便有了去寻她的念头。死人他不怕,掀不起风浪来。活人才可怕,以月媚的性子,难保不来他的婚礼上大闹。

他须去探探她的生死,若她死,便送她一程;若她生,他摸了摸藏于衣袖的匕首,那也送她一程。

山路突然变得敞亮,路边皆盛开红色彼岸花,在花路尽头,一着嫁衣的女子在等他。

穆生的心开始狂跳,他屏息前行,小心翼翼。

“月媚?”他问,“你还活着么?”

月媚盯住他:“何以你会反悔?”

穆生痛苦地摇头:“我错了,所以返来找你。”

“找我又有何用?”月媚问,“我死,与你是两隔。我活,就能与你厮守?”

“你活,我就带你走。”他一心只想确认真相,忍不住靠近。

月媚笑了,惊心动魄的美,如彼岸花:“那好,你带我走。”她用手指触碰他,冰凉彻骨,如那夜微冻的河水。

穆生几乎在同时亮出匕首,匕首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月媚的胸膛,原来是虚无的。

他意识到时已经迟了,月媚缓缓抬头,面色已变,长发狂舞:“我活,你便会让我死,对么?”

穆生骇极:“不不,你误会我了。”嘴上解释着,身体已诚实地向后转,拔腿就逃,连滚带爬地逃。

红灯笼的光快熄了,穆生撑着一口气跑回山路上,月媚并未追来,他逃出生天了。

穆生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好险。他的心头血总算没有白费,知道月媚已死,他放心了,从此可以和马烟烟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从此有无上地位和无尽财富。

多好。

良辰吉日,一对璧人。

穆生与马烟烟的婚礼盛大隆重,穆生志得意满地一一答谢观礼的客人,突然有一盏硕大的红灯笼停在他面前。

是荆婆婆,她对他笑,发出的声音却是月媚的:“阿生,我求了荆婆婆,拿着红灯笼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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