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二)有关爷爷的记忆

        爷爷是在妈妈去世后的第五年走的,那时候我已经从姑姑家回到了自己的家三年。

        在姑姑家住的一年半里,无数次梦回故乡,想念村里到处疯玩的时光,时常会在没有朋友的学校里黯自神伤。加上那里刚好有一个也是被亲戚寄养的孩子放学后不回家,在路边游荡的时候被过路的卡车碾压致死,姑姑怕我会出什么事就决定二年级的暑假回家看看,如果我想要老家就在老家,想跟她们一起回天津再回。

        那时的我很是天真,一句“我想在老家里”让姑姑觉得她对我再好也终归不如自己家里活得自在,就把我放在了老家里,说如果我想回去随时让爸爸把我送过去。

        事情总是不如预期,当我后悔的时候不敢跟严肃、忙碌的父亲说,只是想赶紧和新结识的同学们熟悉起来,让自己不再像在姑姑那里时那样自卑而拘谨。当好奇的同学们听着我一口的天津话逗着我多说话的时候,那种拘谨和自卑便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新班主任王老师很和善,对我也很照顾。慢慢地,就这样留了下来。但是据姑姑说,后来的一年时间里,那里的老师多次询问在同一所学校的表姐我到底还回不回去,表姐总是说回、回、一定会回来的!可是,每天在村里和乡间忙忙碌碌的父亲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将我送回去呢?而姑姑也只能是搭别人回老家的车才能回来。

        去姑姑家之前,对爷爷的记忆几乎没有,只是在后来爸爸和我们的谈话中将一些碎片拼成了一个立体的爷爷。爷爷在抗战时是赶大车的,据说很是勇敢机智,在村子里很有威望,后来大姑能当上民兵排长可能也有爷爷的原因。

        大姐刚刚常说话的时候,有一次爷爷在自家的后院被马蜂蜇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姐赶紧去报告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爷爷妈妈:“爷爷、爷爷让‘麻麻’蜇了!”

        爷爷习惯剃光头,有一次我看到剃完头的爷爷跟爸爸说:“爷爷剃了个大‘狗’头!”于是,很多年,爸爸常以此笑话我!好在如今的我,普通话很标准,达到一级一等水平,能在我的家乡话、老公的家乡话和普通话之间自由切换。

        在北京大伯家的爷爷,是因为血压高还总偷着喝酒,以致于半身不遂而他们都忙于工作无法照看,就被送了回来。越老越固执的爷爷每天还是馋酒,于是爸爸买来他爱喝的二锅头让我们用火点燃烧掉部分酒精才让他喝。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的我怎么也点不着,在一边等着喝酒的爷爷一脚就踢翻了盛酒的碗,吓得我哇哇大哭,前所未有的委屈溢满心头。

        爷爷是在下半年渐渐病重的,好在身体底子好,村里的医生都说好好养着保准他年底下炕出门。可是,有一天不知为何,就忽然“折腾”了一番,整个下午只穿一件棉布衬衫在炕上坐着骂骂咧咧,具体也不知说些什么,就像被魇住了似的!起因是堂叔不知为何忽然献殷勤来问爷爷晚饭想吃啥,恰好爷爷在睡觉,不知道是因为他没做好梦还是因为堂叔搅扰了他休息,总之就是不顺气!

        那时候别说手机,电话都没有,只能村里喇叭里喊爸爸回家。因为乡里开会,爸爸很晚才回来,一番好言相劝总算让他躺进了被窝里。可是一个下午的折腾已经让他感冒了,这成了他病重的开始,原本每天只是打针改成了输液治疗。

        在农村老家里,那个时代只要到了吊针输液一定是病情加重的表现。年底,父亲在村里的事情很忙,只得将大姑接来照顾爷爷。大姑脾气出奇的好,逆来顺受却能自己消化坏情绪的那种,每每都是笑容可掬、笑声不断。这在那个年代很是少见。不知爷爷为啥就是看不上这样大姑,大姑未出嫁前没少被爷爷批评,可到了人生最后,还是她守在身边照顾。

        爷爷走的那天中午,大姑问爷爷晚上想吃点啥,考虑他总是吃流食嘴里没味道,大姑说要不要吃饺子。爷爷很生气地说:“我还吃得上吗?”大姑陪着笑脸宽慰他。

        那时也不怎么看表,只知道天一擦黑就回家,正月里大概五点多天黑,大概五点吧,西边的云霞特别灿烂,爷爷侧着身子朝着墙,手伸出来在指节上掐算,然后握着爸爸的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最终也没有等到大姑的饺子煮熟。说来神奇的是,他年轻时学会的“麻衣神相”竟让他算准了自己的“归期”。而更神奇的是,他已经没了呼吸,吊针里的液体还在不断流入体内。

        爷爷的一生,我知道的虽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个出色的木匠,家里的箱柜、桌椅板凳都是他亲手做成,就连我们小时候的学步车(那时候叫“领车”,就是那种前面一个轮后面两个轮形成一个三角形的车子)和我们游戏用的玩具车也是他亲手制成,连轮子都是木质的!

        爷爷还是个优秀的泥瓦匠,夯出的土墙齐整利索,垒出的石头根基平稳方正,脱出的泥坯结实美观,挖出的地窖内部构造合理、壁嶝安全舒适。

        爷爷还是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之一,识文断字不说,还写得一手好字。阅历丰富,听来不少段子可以自己演绎评说。

        他去世那天是年初八,一样是冰天雪地的时日,一样的停灵三日。看着他入土为安,再看看下垂手妈妈的坟茔,心里像塞了一大团棉花,堵得我想把心吐出来!耳边是大姑撕心裂肺的哭声,看到的是满眼的白色,手脚、脸蛋冻得通红麻木,脑中却又是一次翻江倒海般的苦涩。

        那时候,没有人给讲死亡教育,也没有人知道人生中的这两次丧葬之礼给我幼小的心里植入了多少苦痛,无人关注,更无人计较!只有我自己知道,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唯有自己坚强,才能去面对、去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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