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星期天

月光照在余长华的身上，深邃的让人捉摸不透。当余长华再一次感受到床垫和被子的柔软，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泪水一滴滴从他的脸颊滑落，不知是喜悦还是忏悔。他想不通，方才所经历的到底是梦还是现实，相对于梦来说似乎太过真实，而相比于现实却又太过虚幻。再一次回到他所熟悉的那张窄小而咿呀作响的床上他是那么的安心。此刻的余长华就那么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刻所带来的宁静，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做，任由泪水打湿他的枕头。

劫后余生，这个词多半可以形容余长华现在的心境。对于余长华来说，这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如同梦境一般，但是梦多了，常常会让人误以为这就是现实。梦由心生，心魔多了，梦就变成了魇。

余长华从床上坐起，轻轻地将挂在脸颊上的泪水擦干，他坐到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上，那一轮明月似乎也在注视着他。点上一根烟，余长华吸了一口，烟头所散发出的光芒映照出了余长华憔悴的脸庞。烟透过余长华的呼吸，融入血液，继而流转全身，那种畅快的感觉让余长华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他还活着。

“又是梦吗？”余长华在心中自问。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的疼痛感。

“看来时间又重置了。”余长华自语道。

余长华看着窗外出神，脑海中那梦境里的画面久久挥之不去。真的是梦吗？余长华想着，不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感官上，那个梦都太真实了，仿佛是冥冥之中上天带给他的警示。余长华就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圈回来，他不由得想到了《西游记》里经典的桥段，孙悟空死后大闹阎王殿，怒改生死簿，进而长生不死。只是余长华就是个普通人，他并没有孙悟空那么大的本事。

余长华现在的心情很复杂，甚至可以说是杂乱无章。在那扇门中他所看到的另一个自己，让他作呕，他本以为自己只是竭尽所能的在这个城市中生存下去，但是他的所作所为，让自己成为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渐渐地失去了原则和自我。自从走出大学的校门，余长华就变了，变得现实和功利。他开始不惜一切代价的让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因为他不想回到家后看到父母那失望的神情。他渐渐的迷失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在自己心中。这让余长华的心变得黯淡，世界繁扰，然清流不在，为之奈何？这世界固然有太多的诱惑，但是余长华却没意识到真正改变他的，是那一点点长大的心魔。

随着香烟的熄灭，屋内唯一的一点光亮消失了，余长华的眼神也变得更加迷茫。余长华看了看手机，每天重复一样的朋友圈让他感觉到索然无味，凌晨四点了，余长华不想再回到床上，他怕自己再一次陷入那个恐怖的梦境。他站起身来，去浴室冲了个凉水澡，冰冷的水拍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都变得清醒了许多。余长华瑟瑟发抖的回到屋内，‘果然在冬天冲冷水澡不是个好主意。’余长华想道。

余长华颤抖着将衣服穿好，他点了根烟，试图让自己暖和过来，但是发觉还是没用，于是他穿上了运动鞋准备出去跑两圈。余长华想每周末附近的菜市场会有集市，里面有不少好吃的，于是将钱包和手机揣在兜里便出门了。早上五点钟的风还是阴冷阴冷的。冬日里就连太阳也懒惰了不少，上班的时间也没那么固定，总是迟到早退。余长华一下楼就跑了起来，他实在是受不了这冷风的摧残。跑着跑着，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

奔跑似乎是一种减压的好方式，余长华看着旁边风景，感受着肌肉的跳动和那种血脉膨胀的感觉。余长华跑了半个多小时，身上出了不少汗，方才的冷意已经烟消云散。过个马路就到集市了。远远的望去，市场里已经人头攒动，虽然还不到六点，但是本来就习惯早起的大爷大妈们已经三五成群的在集市里挑选菜品。

余长华对买菜这种事提不起兴趣，他总觉得因为三五毛钱在那里和菜农讲价，实在是有些掉面子，但是这何尝不是生活的本质呢。余长华在菜场里逛了一圈，这种集市他虽然知道，但是却从没来过，平日里周末都用来补觉，也不会早起来买菜，更何况他很少自己做饭。余长华依稀的记得上一次来这种类似的集市还是在自己上高中的时候。父亲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虽然在教育方面对余长华苛刻而严厉，但是在生活上从不曾亏待他。余长华的父亲十分喜欢逛早市，而且每每都会带着余长华一起去，尽管余长华是有多么的不情愿，但是还是被父亲拖去，因为他的父亲总是美其名曰的跟余长华说这叫‘体验生活’。

其实，自从余长华上了高中知道了‘悖论’这个词，他就觉得父亲一直在忽悠他，因为他们每天过的就是生活，所以何来体验生活一说？想到这，余长华不禁有点想念远在老家的父母。

‘好久没有回去了。’余长华在心中想到。自从大四那年寒假之后，余长华就没回过家了，虽然老家跟谭海市之间坐高铁只需要三个小时，但是余长华从没回去过。其实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余长华不敢回家。回家只会让他自己心里有更大的负担。余长华在集市里发现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面馆，闻着肉汤的香气，钻了进去。余长华叫了一碗牛肉拉面，两个茶叶蛋，便吃了起来。一碗热汤面下肚，一切的烦恼与不愉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余长华从面馆里出来，心情爽朗许多。细细回想起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他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出格了。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本质。与其一味地追求那些子虚乌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不如踏踏实实的做好自己。那个梦似乎是对余长华生活的提点，提醒自己应该回到原本的生活了。但是原本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呢？余长华不知道，毕业之后的碌碌无为，为生活所迫的低三下四，那种卑微是余长华不想面对的。这个问题萦绕在余长华的脑海里，似乎变成了一个死循环，越是想要得到答案，却越是摸不到答案的真谛。索性余长华也不去想这些了，他走在路上，看着阳光一点点从天空中透出脑袋，他更想做的是享受当下的时光。

刚从集市出来，余长华就看到路口聚了一群人，围了一圈，吵吵闹闹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余长华是个爱凑热闹的人，看到那么多人围在一起他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余长华走到人群旁，探着脑袋，向中间望去，发现人实在太多，乌泱泱的看的全是其他人的头顶。不过他倒是从人群的议论声中大约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哎呦，你看看，这老太太怎么就躺在这了。”

“不是碰瓷吧，你看着她眼皮还在动，估计是装的。”

“我看也像，这年头，谁扶谁倒霉，赖到头上，想甩都甩不掉。”

“可不是嘛，这太可怕了，你说吧，这不扶吧，人心上过不去，你说扶了吧，赖到你身上，不死也得扒层皮。”

“这老太太怎么倒得？”

“我听他们说是走着走着就栽地上了。”

“这听着就像是碰瓷了。”

......

余长华听着身边这些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的，余长华自己心里也是一颤。这种老太太碰瓷的事情，新闻上可是有不少报道。好多人都是好心上去帮忙，但是被那些摔得七荤八素的老人误认为是撞倒他们的事主。有些人甚至因此倾家荡产，这些报道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反响，以至于现在有老人摔倒在地，都没有人敢上前去扶了。

余长华其实也没什么高的觉悟，不过还是从人群外挤到了人群里，一眼看过去，只见一个老人家挎着菜篮子倒在地上，身体还不时的抽搐着。余长华见那老人可怜，想上去帮忙，但是转念一想那些听完就令人头皮发麻的新闻报道，心中难免有些犹豫。余长华心中的善念还是不忍看到老人家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就这么躺着。试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父母也这样躺在这里，却没有好心人施之援手，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怜和可悲的事情。

“反正明天是星期天，被讹了，明天就会重置，没什么大不了的。”余长华小声的嘟囔道。于是乎，余长华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看着那群指手画脚却不上前帮忙的人，他不禁觉得有些可悲。忽然，余长华的视线落在了一个中年男子身上。那个中年男子神色似乎有些慌张，他与那群正在观望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老太太，两手紧握不停地摩擦着，额头上能清楚地看清汗珠，大冬天出那么多汗，看起来又不是刚运动完，这不是心虚的表现是什么？

余长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但是他并不准备揭穿那个中年人，他能感觉到这人八成就是事主，只是把这人从人群中揪出来让他备受众人的指责，又能有什么益处呢？余长华想了想，反正自己都决定要帮这个老人家了，希望那个事主可以有所触动，到时候主动地跟老人家道个歉什么的。余长华推开站在他前面的人，然后走到老太太身旁，蹲下了身，伸出手探了探老人家的脉搏。

“还有气。”余长华小声的嘟囔着。此时人群中一片哗然，就像是好莱坞电影里超人从天而降时人们的惊呼差不多。余长华没在乎这些人的反应，而是一把将老太太背在了身上，他知道这附近就有家医院，跑过去两三分钟就能到。余长华看了一眼人群还是围的死死的，然后大叫一声：“都让开，得赶紧给老人送医院去。”

人群听到了余长华的喊声，自动的分开了一条道，让余长华出去。余长华抬脚就跑了起来，没跑两步，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冲着身后的人群说道：“各位大哥大姐，那个，我这是想帮这个老人家一把，大家别误会，不是我把她撞到的。”

说罢，转头又向医院跑去，跑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头冲着还没散去的人群又喊道：“大哥，大姐们，今天这事要是我被讹了，还请大家给我做个证！”

众人纷纷点头，有几个人叫道：“小伙子，你放心，你做好事的，要是有什么差错，我们一定帮你作证！”

听了这番话，余长华才感到安心，这才踏实的向医院跑去，边跑着，嘴里边小声念叨着他那所谓的魔咒：“明天还是星期天。”连着念了十遍。

两分钟后，余长华出现在了浦广新区中心医院的急诊室里，余长华这一路小跑也是累的够呛，在急诊室的座位上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老太太的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身上有些轻微的擦伤以及扭伤，再就是摔倒的时候可能撞到了头，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并无什么大碍。余长华听到这安心了许多，于是起身想要离去，不是因为他要秉承雷锋精神，做好事不留名，他只是想少些麻烦，万一老太太醒了过来，指着他说自己是撞倒她的人让他赔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余长华想的虽好，但是却被护士给拦了下来，护士伸手递给他一张单据，不由分说的硬塞在了余长华手里，余长华手拿着单据，茫然的看着护士，护士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哎，你这个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去交费！”

“交费？”余长华重复一遍。

护士一听白了余长华一眼，说道：“你们家老太太得住院观察几天，赶紧去交费，别磨磨蹭蹭的。”

护士说的话似乎难以违抗，余长华也不知道老太太的身份，这老人家身边除了他现在也没人能依靠了。余长华无奈的叹了口气，默默地去交费了，心里纵使有一万个不情愿，余长华也只能认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余长华在心里默念道。

交完钱，看着发票，急诊加上住院费还有乱七八糟的费用一共花了余长华一万多，他心里一万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带着钱包出门。无奈之余，余长华还是打听了一下老太太的病房号码，他寻思着，既然自己钱都花了，怎么地也得跟老太太把钱给要回来，但是仔细一想，这老人家自己一个人，一睁眼发现自己在医院的病房里，想来也是怪可怜的，于是余长华到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些水果和生活用品，给老太太拿了上去。

来到病房，老人家已经醒了，虽然看起来精神有些憔悴，但是能看出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余长华走到老人身边自报家门的跟老太太介绍了自己，然后将事情的原委给老太太说了一遍。余长华本来心情是忐忑的，但是那个老人家似乎格外的和蔼可亲，笑着跟余长华道谢。余长华受宠若惊，之前的一切疑虑就打消了，还跟老人家唠起了家常。

“小伙子，你救我的时候看到我儿子了吗？”老太太突然问道。

余长华思索了片刻，说道：“您儿子？我抱您起来的时候，周围都是人，但是没人上来帮忙，好像没看到您儿子？”余长华顿了顿，继续说道：“您儿子跟您一起去的集市？”

老太太听了余长华的话，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余长华看到老人家的神情，沉默了片刻，然后打着哈哈说道：“您别多心，您看那集市上人多眼杂的，估计是走散了，不然不可能没见到您儿子。”

老太太沉默了，余长华见状一拍大腿，又说道：“哎哟，这走散了可就麻烦了，老人家，您有您儿子的电话吗？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老太太还是沉默着，这一次都不再看余长华了，而是默默地看着窗外，余长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越发的觉得眼前这位老人实在是有些可怜，余长华又说道：“那什么，要不这样，我估计您儿子还在集市那边找您呢，要不我去找找他？让他赶紧过来。”说罢，余长华站起了身。

这次老太太有反应了，她伸出了手，拉住了余长华，示意他坐下，余长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坐了下来。目光看到了自己刚才买的水果上，余长华说道：“老人家，我给您削个苹果吧。”说玩也没等老太太同意就自顾自的削起了苹果。

尴尬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老太太很快就打破了沉默，又跟余长华唠起了家常。突然间，病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病房的门咣当一声被人打开了，夺门而入的是三个中年男子。余长华被那开门声吓了一跳，顺着声音望去，那个领头的人正凶神恶煞的盯着余长华，余长华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同一时间打量着来人的面容，那张脸看起来无比的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是是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