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胡三

又见胡三

胡三是村长的儿子,他娘生他时正赶上傍晚下学,所以读书憨不得行,算一加一都得扳手指头,光小学一年级就读了三年,二年级读了两年,三年级没读完就辍学了。我时常见他腰间扎个笆篓,裤管挽得老高,浑身泥糊糊地在田间抠黄鳝或拿着个拖笆拖鱼,一副孤傲游侠的样子。这老计读书不行,可扣黄鳝、拖鱼、掏鸟窝、展莽劲,搞无名中毒的事情确实一等一的能人。“糊锅巴!我日你妈!”如果我离他较远,就会扯起嗓子损他一句,然后拔腿就开跑。有一回,他还是将我追上了,把我按在地上锤了一顿,还图了我一脸的稀泥巴。

我与胡三八字不合,老早就结下了梁子。每回我们仇人相见都分外眼红。他比我大,生得又蟒实,所以,其实我每每都是见了他而还走。我惹不起躲得起。然而,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我毕竟有鬼头鬼脑转到他面前的时候,甚至,隔起几根田坎,他都有你追上的时候。这龟儿子猫捉老鼠似的,一把将你擒住,或者举在空中做投掷状,逼你喊他做爸爸;或者用爪子在你胳肢窝里一阵猛搔,让你哭中含笑,笑中带哭,哭笑不得;或者在你身上一阵乱拧,疼得你哇哇直叫唤;或者,最恶毒的是,他有时会当着路上男女同学的面,将你裤子拔个精光…

先人板板。

最早,我还向父亲反应胡三的恶行。父亲也到他家去办了几回交涉。起先他还口是心非地承认错误,信誓旦旦地保证下次再也不敢做了。可是保证归保证,他下次不敢做才怪!甚至会变本加厉。他老汉有回也急了,当着父亲的面拿起一根扁条就要揍他,他夹起尾巴边逃边喊:“姚XX(父亲的名讳),你龟儿子教我时没少揍我,老子现在就是要报仇雪恨,整你娃儿!”现在,终于晓得他为什么老与我过不去了。

胡三是个榆木棒,他娘生他时折腾了三天三夜,脑壳被门夹过,根本没法跟他做工作,大家也都拿他没有办法。于是,父亲就只好告诫我平时躲胡三远点兮,上学放学都最好紧跟着他(父亲)一道。

有一回,父亲到县城教师进修学校读函授去了。胡三鬼眉日眼地跑到学校来,指认我在他家秧田里用石头打了“牛屁眼”。这是莫须有的事,我甚至连他们家的秧田是哪一块都不晓得,可胡三赌咒发誓说是我干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我黄泥巴落到裤裆里,百口难辩。那时候,我就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人被冤枉后的痛苦。甚至,班主任老张在因为“牛屁眼”的事,严厉地体罚我时(那时,老师是可以体罚学生的),胡三还趁机很阴险地踢了我几脚。

胡三无疑是我遇到过的最大恶魔,一想到他,我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恐惧,有时甚至连晚上做恶梦都会闯见他。没错,他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小时候,我之所以一心想上少林寺去学打拳,就跟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有很大关系。老子一定要打倒他!灭了他!

然而,多年以后,当我回到故乡石板村,再次看见胡三的时候,他已佝腰驼背,胡子拉碴,早生花发,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小老头,与我记忆中的形象大相庭径。有乡亲跟我说,胡三约莫三十岁了都没讨上老婆,成天在家当天棒,好在他有一个幺妹,于是,他们兄妹就与另一家兄妹放了扁担亲--用其妹换了一个老婆回来。胡三结婚后,过了几天滋润日子,可是后来,荫庇他们家的大树老村长死了,他又分了家(他有四弟兄),屋漏偏逢连夜雨,由于胡三早年经常在田里折腾,所以又得了严重的风湿病,不但不能下田做活路,还得经常看病吃药,日子越过越紧巴。胡三的老婆本来就不喜欢胡三,之所以要跟胡三结婚,全是因为她也有个讨不上婆娘的哥哥,于是,她在给胡三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其中一个还罚了款,没过几年,就跑到内蒙打工去了,从此杳无音信。胡三拉扯着两个还未成年的女儿,几乎快沦为讨口子了。

在村子里闲逛的时候,我又看见胡三了,他似乎还认得我,拘谨地冲我讪讪地笑了笑,“小刚,回来啦?到家坐。”一副猝然欣喜,恭恭敬敬的样子。眼前这位颤颤巍巍的小老头就是曾经给我肉体和精神上痛苦,我赌咒发誓都要将其打倒的仇敌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和眼睛,但我转念一想,这或许就是岁月和人生。人生变幻无常,岁月也确实会改变很多东西,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不能用河西的身份和处境去过河东的生活,更不能去框当时的人和事。多少年后,你不能痛心疾首地认为,我当时竟然被这孙子(领导、老师、父母、同事、同学、老板、仇敌…)欺负,没什么愤愤不平和不可思议的,只因为你当时比孙子还孙子而已。每个人都不可能跳出当时的历史局限去生活,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山野村夫,抑或草莽流寇。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搓了搓手,连忙感激地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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