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叔叔算是我的一位亲戚,我是他的侄媳妇。
“我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下班后我一边想着一边驱车来到了叔叔家。
2月的山形仍然没完没了地下着雪,尤其我居住的米泽市,这个季节的小镇上白茫茫一片,除了雪还是雪。
叔叔的妻子,德子阿姨一见我就高兴得直接把我领到他们吃饭的小客厅里。刚吃完晚饭的中村叔叔,穿着厚厚的日本传统棉服,稳坐在椅子上,他把脖子缩进棉袄里,正半眯着眼打着盹儿。
我问了一声“晚上好”,他没反应,我又把脸主动离近他,提高声音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他才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使劲看了看我,端详了半天问了一句:“谁呀?”。
那一瞬间,我收紧了心:叔叔的认知症状越来越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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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叔叔今年86岁,1米65左右的个头,不胖不瘦,五官端庄,年轻时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现在耄耋之年,老态龙钟,没了威严却多了一份老人特有的慈祥和蔼。
来日20多年了,在所有的长辈中,我唯独对叔叔持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那是在2001年樱花盛开的季节,我的父亲和姐姐第一次来到了日本。在众多亲戚中,只有中村叔叔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见面后他握着我父亲主动伸出来的双手,久久不放,然后他说:“这是一双吃过苦的劳动人民的手,值得尊敬。”
这句话,至今仍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对于鞠躬行礼打招呼的日本人来说,握手这一习惯虽然让叔叔唐突了一下,但是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肌肤之亲。后来我的父亲去世,我才意识到叔叔和父亲的那一次握手,就已经把两个国度的老人连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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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叔叔年轻时白手起家搞建筑那会儿,正值日本经济飞速发展时期。由于日本政府大力投资基础建设,他敏锐机智的洞察力和别具慧眼的投资远见,使他的公司越做越大,虽然如今的日本建筑行业整体上步履艰难,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拥有雄厚固定资产的“中村建筑株式会社”依旧在当地享有盛名。
他是什么时候把社长之位让给他儿子的,我不太清楚,反正我记得他过80岁生日的那天,有人叫他“会长”。所谓的会长就是咱们说的“董事长”。但是他这个董事长,不是有事的时候去公司,而是天天去,人家8:30上班,他7:30就已经到了。据他儿子说,“会长”丧着一张眼袋下垂的老脸,看老员工时还会点一下头,对那些刚入社的年轻人,冷冰冰地,两只老眼根本不昏花,挑毛病的眼神谁也抵不过。最让儿子社长难堪的是,他动不动就跑到工地现场,一个小矮人扯着高嗓门大声指挥,还会吆喝着让挖掘机里的司机下来,他蹭蹭飞上去亲自操作,那挖掘机一到他手上就被粘上了,一时半时下不了。那操作的技术虽然老练娴熟,但却沉重地打击了年轻的操作新手,使得新手第二天就要辞职。
所以整个会社,除了几位元老级别的员工以外,包括他儿子,都不希望他来公司更不希望他到现场。
儿子不想让他出现,但是不敢直接说,就跟德子阿姨(中村叔叔的第二个妻子,他的后妈)说,德子阿姨说:“他那个老顽固,他多会儿听过我!”
2019年12月30日的除夕前夜,中村叔叔和德子阿姨正吃着饭,突然他手里的筷子掉了下来,然后头一歪就失去了意识,老伴儿怎么叫都没反应。德子阿姨立即打电话叫儿子,住得不远的儿子赶来立马打了119(日本救护时打119),救护车就呼叫着把人送到了市医院的急救中心。
我是1月中旬才知道消息的,那时日本新冠疫情还没有发生,所以可以去探望。得之他轻微脑梗塞无需手术,便放心多了。他在医院里对我说了很多我听不太懂的话,总而言之就是想早点出院,这么躺着生不如死之类的话。
到了2月,叔叔被转到康复中心了。2020年3月新冠疫情全球爆发,日本因“钻石公主”号大型客船的乘客被相继确诊感染,搞得全国人恐人慌,医院就更不用说了,马上禁止了任何人,包括直系家属的探视。
4月中旬,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听了半天才辨出是中村叔叔的声音,他让我明天接他出院。我高兴地说:“您可以出院了吗?太好了,我明天去,几点啊?”等等。
可是,放下电话我突然回过神儿来了,不对呀,他要出院为什么让我去接他啊?有亲儿子,亲儿媳,还有老婆,怎么也轮不到我呀。于是我就打电话给德子阿姨,她一听就在电话那头道歉:“这老头子天天闹着要出院,天天闹着要出院,不是嫌弃饭不好吃,就是吐槽康复时间太短,每天打电话过来,嚷着与其在医院躺着混吃等死,还不如回家死等等,我说不听,医生的护士的话也不听,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出院呢!真是一个老混蛋老顽固,实在对不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