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幼儿园的时候,忘了具体是什么课的教学需要,老师有一次说,去过咱们省省会的同学举手。
全班的小手刷一下都举起来,除了我。
老师环顾一圈,说:“很好,大家都去过,只有某某一个人没去过。”同学们都回头看着我,满堂笑。
那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孤独无助。我觉得老师的眼神是轻蔑的。
她很美,手特别巧,她经常一边上课一边飞快地织毛衣,让我们的眼珠子随着那飞速晃动的铁签子忙得停不下来。
我们那个小城是移民城市,因开采矿产而建立,居民基本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来自周边乡村的当地人,一类来自以南方居多的远方。那时候厂矿工人待遇远超地方公职人员,也因地域文化不同,他们是很有优越感的。即便本地人里的公职人员,跟厂矿工人比,也照旧在鄙视链的下端。
那个年代,厂矿工人象征着“洋气”,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能成为小城审美的标尺,让人艳羡,也让人卑微。
老师是地方幼儿园的老师,可老师是厂矿工人家的女儿。她比幼儿园里所有的当地老师都美,也比所有老师都冷傲。她总是穿着时髦而明艳的裙子,化着精致的妆,涂着鲜红的唇,像电视明星,她代表着我们很多人梦中都无法想象的世界。
孩子们都仰望着她,可她脾气不太好,经常一情绪化起来,一个眼神就能让我们的心沉到泥潭里。
那是一节大课,大教室乌压压坐满了几个班的小朋友。
老师提问的时候,我其实是有一点想举手的念头,但没去过就是没去过,而我也真的没意识到,没去过省城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很端正地坐着,诚实地坐着。只是我没想到,会只有我一个人没举手。
那种感觉,似乎就是我整个儿童年的基调。童年时,我不喜欢童年,只盼时间快快过去,让我快快长大。
其实,很多孩子都撒谎了。没去过省会的孩子一大把。
我旁边坐着爸爸朋友的女儿H,她刚被从乡村接到城里,她就没去过,但是她举手了,而且别人笑话我的时候,她笑得很大声。
大家笑话完我,老师就开始讲课。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就是觉得委屈,强忍着才能不哭。这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老师,我错了,我也没有去过省会。”
我愕然抬头,擦掉眼泪,看到一只比我还瘦削的小胳膊在离我不远处高高举起。她穿着大人衣服改小的花外套,土土的,怯怯的,她的声音在颤抖,但她坚持把话说利索了。
她是L,那一刻,我觉得她是女侠。
2
可惜老师对这个破坏课堂的举动很生气,她呵斥L不遵守课堂纪律,让她闭嘴。大人是意识不到自己哪句话给孩子带去伤害的,但孩子有孩子的执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情。
成年的我遇到类似的情形,恐怕很难有那样的坚持。但那个时候,哪怕我完全能理解那些撒谎孩子的虚荣,哪怕我自己也有虚荣的梦幻,童年的我就是较真,什么事都得是非分明,容不得一点回旋。
如果时光倒流,我相信我还是不会举手。那是孩子才能有的固执,多么幼稚,又多么珍贵。
连省城都没有去过,好一阵子都是小朋友们讽刺我的笑柄。孩子们天真,童言无忌,他们会说伤人的话,因为他们还不理解语言会怎样伤人。无知的阶段,起哄像是天性。
但知错就改的L成了我的好朋友。
知错能改对我来说,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当时的我脾气有点执拗,我们那儿俗称“嘴硬”。就是如果我做错了,而且知道自己错了,也会硬抗着,宁肯受罚也不认错。
比如老师跟我爸爸说我没礼貌,见到老师不问好,我爸爸狠狠教训我,把我拖到老师跟前让我道歉,我把嘴唇咬破了都没开口,也没掉眼泪。
这样的孩子,终究不讨人喜欢。我和L都是不讨老师喜欢的孩子。
那时候大家经济条件普遍都差,但差的里还有更差的。
L家就属于更差的。她是单亲家庭,妈妈一个人带她,她还有个哥哥。她哥哥上小学,她妈妈给儿子买新衣服,就没钱给女儿买了。她把自己当年的陪嫁衣服裁剪了给L穿,可是那件花衣服太乡土了,大家都笑话L。
后来,她妈妈就去厂矿家属院捡垃圾,偶尔也能翻到别人淘汰的衣服。她妈妈会缝纫,捡回什么,都能改一改给L穿。但那时大家很少淘汰孩子的衣服,她能捡到的都是大人的。所以L身上的衣服总是能惹人笑话。
我同桌H家也属于更差的。她要上幼儿园了才来到城里,她爸爸是我爸爸的同乡兼“朋友”,来我家求助,她的书包和喝水的瓶子,还有好多衣服和用具都是从我家拿的。但她在幼儿园总是欺负我,她骂脏话,抓破我的脸,撕破我的新衣服。
但H在我家不会这样,她在我家懂礼貌,不说脏话,所以无论我怎么告状,爸爸妈妈都不相信我,还说我脾气古怪,不合群。
H进幼儿园都是我爸爸帮忙的,两家有这一层关系,我跟H的恩怨老师更是懒得管,老师课余的时间都在照小镜子,补妆,本来也懒得理会孩子们的是非。
有一次H抓破我的脸,老师才把她妈妈叫来,她妈妈来了,笑着看着哭泣的我说没事儿,然后跟老师说她送我回家。结果她把我带到幼儿园门口,就领着自己的女儿走了,让我自己回。
没有人给我道歉,也没有人给我撑腰。我一次次向爸爸妈妈告状,他们都不耐烦,说让我先反思自己。他们说我小家子气,人家家里更困难,我们是老乡,能帮就帮一点,不要帮了人家又追在屁股后面到处说,那人家也有自尊心,当然会生气。
善良的好人,也会给人带来伤害。大人们斩钉截铁,觉得孩子那点把戏一眼就看穿了,可他们一点儿也不肯相信,他们看错了。
3
是,我没有父母那么善良慷慨。
在自己拥有的并不多的时候还能慷慨,这是了不起的美德。但美德有时也会伤人。
爸爸出差只带回来一块巧克力,正常情况下,这块巧克力我要和哥哥、奶奶一起分着吃。但我们谁都没吃上一口,H来我家,看到了就闹着要。我爸就打开给她吃。吃了一半还不够,还闹着要,我爸就把剩下的都送给她。而她爸爸,全程带着她只是个孩子的包容笑容,对我紧绷的表情视而不见,好像我家欠他的。
我当时小,但我讨厌我弱、我穷我有理。但没人关心我的情绪,也没人相信,我根本没有追着H说这件事。是的,我不乐意,但我没说,我既没追着H说,也没告诉过任何人。
一次H又抢我什么吃的,我忍无可忍,终于爆发。结果她说,这是你爸妈给我的,有本事让你爸妈也给你啊。
我哭着回家,再挨一顿骂。那时候我好羡慕有的孩子,小朋友玩着玩着,不知道怎么生气了,有家长放学就拦着对方家长吵架,给自家孩子讨公道,像护犊的老鹰,那么凶悍霸气。
而H,她爸爸还是经常来我家,她还是经常拿走我的东西。她妈妈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脸上留的疤,笑嘻嘻的。而我妈妈,在我受伤留疤后,也对我的话无所谓。大人的关系丝毫没受影响,他们说小孩子就是今天好明天臭的,不用管。
H特别能颠倒是非,也特别会表演,她每次欺负完人,都回家哭着说是人家欺负她,她爸妈老来幼儿园给她出头。甚至有一次他们还趁我爸妈没接我,狠狠吓唬过我。完了到我家,依然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
反而我爸妈说我撒谎成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曾经多么诚实……
那时候家里经常有客人,人来人往很热闹,可四五岁的我深刻地懂得什么是孤独。我很敬佩我父母的无私和善良,但那个时候,我恨这一切。
在我还是个无助的孩子,在我最需要信任和依靠的时候,他们还不太会做父母。只有L相信我,哪怕那时我们都小,还不太会表达,但我们默默站在一起,就能给对方力量。
但老师给家长反映,说我只跟单亲家庭的孩子玩。
于是我被狠狠打了一顿,还被强迫跟欺负我的同桌H做朋友。
一个孩子,她受了委屈无人呵护、无处申诉,还要被逼跟欺负她的人交朋友,这只会让她的乖僻更甚。
大人越逼我,我就越逆反。本来小孩子能有多执拗的友谊,没人搭理,说不定过几天也就散了,但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反对,我偏要跟L坚持下去。
这一做就是很多年,直到现在。反倒大人以为的朋友,在当年用得着你的时候一直是朋友,但用不着以后,还真是大街上遇到都装高度近视。H的爸爸至今还欠着我爸妈一笔钱,反正我爸一个退休老头也再帮不了他什么忙了。
4
说到底,大人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也有自己的孤傲执拗,也有自己的狼狈幼稚,人人生而有无奈,又能怎样呢?
L家也有很多不如意,我们俩的不幸细节不同,但都是不快乐。改变不了父母,改变不了现状,只能从自己身上下手。
我和L其实很不同。
我脆弱而懒散,她却心志顽强,自律而坚定,而且她从小比我更懂生存之道。
我以前任性,不喜欢谁,惹多少人不高兴,都不会跟她做朋友。就像那个爸爸“朋友”的女儿H,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很多年没联系过了,有一天她突然联系我,说起自己公公和老公的职位,让我有事就找她,然后约着一起聚会。我当即就拒绝了。除了幼儿园的那点恩怨,还有很多事,让我不认同她父母的为人处世,所以我认为我们一辈子都成不了朋友。
上小学时,原因我忘了,反正结果是老师让全班孤立L,不跟她说话不跟她玩,让大家互相监督。L让我听话,我却偏不听,还当堂站起来跟老师理论。我觉得自己很英雄,因为老师没把我怎么样。
上中学时,有个男老师,他特别爱说脏话,还喜欢打女生的某些部位,我特别不喜欢他,就不爱听他的课。一次我没做作业,他骂我,我顶嘴,他想打我,我就从教室跑出去,去找校长告状,校长护着我,把他狠狠批评了一顿,大快人心。我依然觉得自己很英雄。
L就不同了。她对我很好,但对其他人,她是谁也不得罪,什么事都是委曲求全。我以前就恨她这点,还跟她说,你怎么没我半点气概,活得这么窝囊。她都是笑笑,不解释,还笑我是个女侠。
但现在,我是真懂了。不是因为我英雄,而是因为我有爸爸。我爸爸认识小学和中学的校长,他们见面都是校长主动来握手寒暄。我上学校长让我爸自己挑上哪个班,我的班主任经常半夜还在我家喝酒。不是我有多争气有多招老师喜欢,一切都是因为我爸爸。
L当然也有爸爸,可她没出生时她爸妈就离婚了。很多人都知道她爸爸是谁,可她爸爸不认她,她爷爷奶奶也不认她。她妈妈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凡事都偏向儿子,能让女儿继续读书都是莫大的恩赐了。
生存法则都是从生存中得来的。我想H当年欺负我,也是因为我的存在,总在提醒她人和人之间先天的差距。她一定也有自己珍惜呵护的人,只不过不是我。
如今时过境迁,昔日的痛苦都恍如隔世。我跟L也和从前不同了。
幼稚多年的我长大了,早无昔日明辨是非的凌厉,变得越来越宽容。隐忍多年的L则越来越天真固执。她甚至为一个实习生被不公正对待而当众跟上司理论,不依不饶非要对方纠正错误。
时光像掉了个头,让现在的我们和昔日的我们有了某种错位的趋同性,当然,依然又有很多新的不同。
或许,人生也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或早或迟,一切总会达到某种平衡。童年,以及许多的时光,就像猪八戒的人参果,拥有时,来不及细品,远离后,才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