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吉他

        阿尔乔姆了解到最近一批出动远征的小队在昨天回来了。目前没有任何关于惨剧的消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回来就已经不是惨剧了。这也给他增加了一点勇气和决心,因为他马上就要去里加站,这位会展中心站的神枪手并不太知道在错综复杂的地铁路线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他在地铁站内四处游荡,想收集一点信息,收集一点物资,再消磨掉开拔之前的时光。

        地铁站内十分拥挤,地下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自从莫斯科的地被核弹犁透了之后,剩下的人们就把地上能带下来的东西都带到了地下的各个地铁站里,把地上的气味也带了下来。现在地铁站变成了菜市场、变成了居民区、变成了政府所在地、酒吧一条街、兵营、监狱乃至武装要塞,二十多年过去,地铁站里的孩子们从来没想到过这些杂七杂八的地方可以不挤在一个地铁站里,而是在地上的比地铁站不知道大了多少倍的莫斯科城里头顶青天,脚踩黄土,各占一隅,把神秘未知的城市按照自己的性质划分出这样那样的区域。更大的青年与中年现在也不想莫斯科,而是想着地铁站外的地铁线;地铁线是地下的野林,谁也说不准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是从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判断,里面的东西个个要人命。在地下世界的危险和威胁之前,莫斯科这个就在人们脑袋顶上的名字听起来像是远在天边——二十年前这名字还近在眼前,然而只有少数人能撑下来见识到地上地下这两个大同小异的世界。

阿尔乔姆漫步走进了地铁站的中心,涌上来的便是汗味、火药味和生肉味。里加还好,肉摊子就是肉摊子,有的站肉铺就和猪圈离得不远,换作那样的地铁站的话,阿尔乔姆的鼻子可能就要超载了。 集市里的声音比气味涌得还快,在集市的一头,叫卖声此起彼伏,卖步枪的和卖猪肉的较劲;在集市的另一头,有武装民兵站在高台上做动员令,从身边的听众数量来看,战士并不比小贩更有吸引力;在集市的中间,是大量的闲杂人员,闲人在不知道哪来的长椅上无所事事而又无可奈何地坐着,传递着仅仅用来打发时间的废话,杂人中有一部分是外面历险归来的民兵,他们的历险明显并不有趣。阿尔乔姆从这样那样的人中穿行而过,就像是汽车进了洗车机似的,终于从这一点也不干净的洗人机里钻出来后,一对母子待在尽头。

“那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孩子在问,母亲不答,只是摸头。在孩子附近的民兵也不说什么,一遍一遍地检查着自己身上的各种东西,实在没东西可检查了就互相看着。

“他上周五说今天就会回来的啊?”孩子又问,母亲也不答,依然是摸头。民兵们看似终于把该检查的物件都检查到了,其中一个打头,从孩子身旁走过,其他人就像羊群一样,跟着进入了地铁站的别处。终于,母亲开口了:“他马上就会回来了,先等等吧。”

阿尔乔姆不打算多想,因为他也是有任务在身的。他继续往市场深处走,走到了有玻璃窗和铁网的小亭子前面。这里工作的人甚至没抬眼搭理他,你根本不用问到这种地方买东西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干什么。阿尔乔姆手伸进玻璃窗下的桌子上,掏一把子弹出来,再把手伸进兜里,握一把子弹送进窗里去。没有士兵会真的拿着军规子弹当土制弹药打,在财力失去意义的新世界里,这玩意才是硬通货——要人命的东西五花八门,一般等价物却只有一种。

      阿尔乔姆揣着买来的子弹走进了武器店,左看右看,看到了一把威风的步枪。他对很久以前活在地面上的卡拉什尼科夫根本没有概念;在地下世界里,有一把地面上的突击步枪可老了不起啦。这种地面上的东西当然是稀罕玩意,而且只能修,不能造——地铁里的孩子们都不知道这东西是哪来的,“兵工厂”这个词早就跟着莫斯科一块被核爆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这也意味着这把步枪的价格跟地铁里那些返璞归真的充气枪和恶名昭彰的“混蛋枪”是根本没得比的。阿尔乔姆瞧了一眼标价的黑板,然后他毅然决然地买了把混蛋枪。急救包和滤毒罐也不能忘,到了外面去,尤其是在地上,空气根本就不是空气。

      阿尔乔姆买够了物件,就准备去跟他的同伙碰头了。他闷头走着,离开了市集。市集旁边有一个岔路,阿尔乔姆就从那里走,岔路里传来了吉他声。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碰见了之前那群民兵,他们当时根本就没离开这里太远。他们有的人看起来还是像在检查东西一样,有的则像是没精力检查东西似的。

      “那东西来势很猛。我叫道:‘开火!开火!’其他的那俩就跟着我打。我们一边打一边撤,那家伙紧追不舍……”其中的一个民兵正在几个民兵围成的一堆中低声说着。“我们顺着地铁线往回跑,一开始没什么大事,但是那家伙随后就跟了上来。我不明白为什么那玩意挨了那么多枪还不死,或者可能追过来的是另一个。我转身回去朝它开枪,但是我之前忘了换子弹了,马上就打不响了。阿廖沙的枪不知道为什么也哑了火,他在那又是摇又是拍的。他忘了撤退,而且那东西跟他和波尔金正好就在一条线上,波尔金不敢瞎开枪……”除了一个民兵的叙述,这堆人里就没有别的声音了,笼罩着微妙的静默。

      阿尔乔姆再顺着往里走,是一扇门,门后传来了令人惊讶的吉他的声音。里面是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只有中央的一个火堆,一个男人在火堆前弹着吉他。阿尔乔姆喜欢吉他,反正还有时间,他决定在这里待一会再走。

      男人不是什么弹吉他的高手,他的曲调十分简单,有时候听起来就像是单个的音拼起来的一段旋律,偶尔能掺进去两下子和弦,但和弦到底也就是那么个样子。男人脚边有一个小盘,里面装着一枚军规子弹。这不像是乞丐的作风,在这种没什么客流量的地方卖艺是毫无收益的。男人的表情十分平静,眼神就像水波一样,在面前的听众和手中的吉他间来回荡漾。

      在地下的世界,造不出来的东西也不都是珍稀品,核战前的步枪,坏了就只能坏了;不过像吉他,书本这种东西,坏了也不过就是坏了。有趣的是几乎每个地铁站都能碰见拿着战前步枪的民兵,吉他却好几个地铁站都见不到一把,今天阿尔乔姆终于碰上了一把吉他,还有人会在地铁酒精大行其道的大庭广众之下弹它。

      听众寥寥,看打扮的话有一两个民兵,不知道跟那群刚刚回来的是不是一伙的;还有两个平民,在平民和民兵的中间坐着一对母子,是阿尔乔姆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对。

      男人简单的曲子冗长而不单调,如果不是即兴,想记住这么长的谱子可不容易。而且乐谱这种东西早就不存在于地下世界的物质财富中了,就算人们到了地上去,这种东西也明显不是他们该带回来的东西。听众围成半个圈在弹奏着面前,眼睛静静地盯着火堆前的吉他。母子正对着弹奏着,孩子的眼中闪动着火光。在这里时间就像是流水,从房间的一扇门进来,在吉他弦上拍打起水花,化作乐声的波浪,再顺着另一扇门流出去。阿尔乔姆被这么洗刷,感觉自己像是被洗刷成了一条水里的鱼。

      阿尔乔姆这条鱼不知道在这屋子、空气、时间和乐声里游了多久,弹吉他的人扫弦的手一垂,收回了波光一样的眼神,即兴的吉他貌似告一段落了。于是阿尔乔姆的水被慢慢放光,也逐渐注意到自己是个人,携带武装,有任务在身。他默默看向一干听众,那个小孩眼中的火光马上就引起了阿尔乔姆的主意。孩子眼中不止有眼前火堆的火光,他眼中的光芒比火堆更明亮。孩子马上转头问他的母亲:

      “好了。我爸在哪里呢?”

      女人并没有作答,而是示意让孩子等待下一段的弹奏。弹奏者也在自己做调整,他抬头瞄向门外,阿尔乔姆顺着他的目光过去,发现门外的民兵也在瞄着他。

      “我爸在哪里呢?”孩子再度发问了,女人依旧没有回答。孩子换了个问法:“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女人沉静地轻声作答:“等叔叔谈完了这一曲就回来。”

      “他不是已经弹完了吗?”

      吉他手突然摆出了就绪的模样,收起的手再度放出,按在了吉他弦上。手指寻常地一拨,剩下的手指马上跟上,单纯的乐声再次从吉他里流出,乐曲没完,现在继续了,又是单纯的小调水一样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荡漾。阿尔乔姆环顾,门外的民兵不见了身影。听众们十分安静,男孩的眼中的火光正如那面前的火堆一样默默燃烧,烧个不停。

      时间将要耗尽,阿尔乔姆要去找跟他碰头的同伙,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他从吉他手的背后掠过,从屋子里穿了过去,离开了很远,依稀能听到微弱的吉他声,这刚刚响起的旋律貌似跟阿尔乔姆刚进屋子里听到的旋律一样。吉他手依然扫着吉他弦,听众也都静静地坐着不发话,门外的民兵沉默依然,小男孩盯着吉他的眼里还是冒着火光。

      地下的吉他声持续的时间或许会相当长。



后记

此文章为俄国德米特里·格鲁克夫斯基原著灾难小说《地铁2033》同名游戏的二度创作。

在原游戏里,小孩问爸爸在哪里的桥段与小屋吉他手的桥段并不同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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