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作家田也


咱们这段经历如果拍成电影,一定能够大卖啊。马龙坐在我对面,手舞足蹈,龇牙咧嘴的笑着,说着,仿佛明天钱就攥在手里了一样。老田大难刚过,让他休息几天。但是车水,你可得听我的,你写剧本,我联系制片方,以你的文采,这事情不成问题啊!

马龙的话在我脑子里面转圈圈,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便转过头看向田也。田也塌着眼皮,一副刚吸了大烟的样子,目光里一点灵性都没了。自然地,他也没能明白我看他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的事情把我脑核都快搞炸了。我对马龙说。缓两天吧,缓两天,我再给你答复好吧。今天是咱仨聚会,别的事情,回头再说吧。

如果不是我多一个心眼,恐怕一年前的那通电话,就是我俩的告别对话,我这辈子也都没有机会再联系上田也了。

我和田也高中就认识了,我俩是坚定地严肃文学拥护者,志同道合。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俩约好了,以后继续坚持写作,谁要是发迹了,一定不能忘了对方。大概在去年年中,田也忽然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他写的书终于要出版了,我问他是哪一本,他告诉我,是《炸城记》。这本书大概是我看过他写得最放肆的一本了,魔幻,诡异,总之他的文章,我是写不出来的。我给他道喜,说你终于有钱了,终于不用每天靠吃泡面营生了。

说着说着,田也就在电话那头哭起来了,他说,老车啊,咱俩算是患难兄弟了,文学这条路,多少人说咱们没有前途,硬生生的被走出来了,等我挣到点钱,就去找你,你把你写的东西也都整理整理,等哥有机会了,帮你出版。

我心里那个高兴啊,一来是替他喜庆,二来是终于觉得自己也有机会了。于是我就急急忙忙回家把这几年写的东西整理好喽,不眠不休连着干了一星期,才把那些文章都收拾妥帖。等我再给田也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响起来的,就只剩下忙音了。QQ,微信,微博,所有我能找田也的地方我都去了,动态也都删了,发消息也不回,我去问马龙,问别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田也究竟去哪了,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

一个月以后,田也一下子在全国火了起来,他凭借着一本叫做《不愿在一次荒芜的旅行中无端终老》的散文集拿下了全国优秀青年作家奖。

我不相信,真的,我不相信。我把书扔到马龙面前,对他说。这傻逼玩意能是老田写的?马龙使劲嘬了一口手里的烟,憋了一会,从鼻子吐了出来,说,我也不信。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大半夜,咱俩都睡了,他非给咱俩打电话,要死要活的,他说的什么?

马龙边说,边用他夹着烟的手点着办公桌。

我记得,他说,他活不成了,他脑子被榨干了,他除了写魔幻,不会写别的东西了,结局不是死,就是变成鸟,他说他已经写不出好文章了。我说完话,马龙把椅子往后一推,两条腿就登上了桌子,皮鞋锃光瓦亮的晃我眼睛。

马龙翻着眼睛看向天花板,说,我之前劝他,你可千万别写严肃文学了,有个屁的出路,平常人,不爱看。大作家呢,又看不上你写的文章,空有文笔,得跟着时代走。说不定他就是想通了呢,能赚着钱就行了呗。先靠这个出名,再转型严肃文学,有什么不好的?

我站起身,把马龙的脚从桌子上推下去。我来不是和你争这些东西的,我现在联系不到老田了,你圈子大人脉广,帮我想个想办法,我得跟他见上一面。

行,我尽量。马龙把烟头按到烟灰缸里,说,说不定啊,人家有钱了,就把咱们抛在脑后了。

得了吧你,你这意思是,你已经把我抛在脑后了?

马龙开始笑起来了,我也不懂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就是在那里笑,笑得像是我们三个高中时喝醉了酒,在白河边笑的那样。

傻逼,我操你妈的,傻逼。我微博私信这样发给田也,已经是第二百条了。这二百天里,田也一口气出了三本书:《人生是一趟永无止境的列车》、《我的青春不需要loser拯救》、《在有限的时光中做最美好的自我》。

这几本书,我每一本都买过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看完。每看完一句话,我的牙龈就要被咬出一丝血;每看完一本书,我都把它撕碎了烧成灰,倒进垃圾桶里,然后自己趴在桌子上哭一场。第二天,再去把这本书买一遍,看完,烧成灰,哭。

“东直门的灯火,大概是我见过北京城里最有人间气的。霓虹璀璨,华灯初上,每次天经过总要驻足片刻。小食店里蒸腾而出的锅气,总是我回想起旧时老友,和冬夜街边的一碗羊肉汤。可惜青春已逝,韶华不再,不禁感慨一句,老了。”

“如果你这一生中,没有经历过几次理想化的叛逆,恐怕也就不算完整了。就像是你遇到了一个从来没有送过你口红的男朋友,你敢不敢当面对他说,你算什么男人?如果他不带你去旅行一场,你就甘心这样和他结婚,度过你虚无的一辈子吗?”

“两三朋友一壶酒,五六肺腑半盏茶。这大概是非常理想的生活方式了。我有时候站在窗口望向远方,想要目及云南西藏,看到的却只是三里屯和北京的霾。”

“最近看到某女性出轨,我只想温柔地对她说,贱人。”

……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书里的这些句子,这种语气,我都不相信是田也写的。可是这些措辞,这种语感,我又都在他的小说里见到过。我感觉此时此刻,我也变成鸟了,云雀也好,鸿鹄也好,鸽子也好,总之我不再像是一个人。

玫瑰即玫瑰,花香无意义,这是博尔赫斯的句子,是你喜欢的句子,是你想写出来的句子。我也是个写东西的人啊,我找不到田也的时候,就好像也找不到我自己了。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依然无济于事,就好像世界末日无法挽回,所有的火药都在我胸口炸开,我真的快要死了。

隔壁姑娘敲开我的门时,我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傻了,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这样说。可是她也哭了,她把我的衣服脱掉,开始吻我了。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她说,她第一次见到像我这样一个文艺青年,她也喜欢田也的作品。

第二天早起,我让姑娘帮我把墙角堆的,我这几年来写的几百万字的稿子烧掉了,然后请她从我的屋子里出去,再也没让她进来过。

距离我和田也的最后一通电话,已经过去一整年了,我的心情也终于逐渐平复下来。我还是经常在网上见到田也游走于全国各大高校,无论春夏,总是穿着长袖长裤,淘宝上的同款衣服,也炒到了不低的价格。他的脸上一直挂着那种麻木不仁的,温暖的笑容,出入演讲场地时,粉丝前呼后拥的围绕着他,要把整个世界都掀翻了。他的散文集,也要被拍成电影了,网上尽是替他炒作的大v,一副国民男神,青年作家的丑恶嘴脸,不停地出现在我的朋友圈里。

他离我越来越远了,不过那都无所谓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宁可卖屁股,也不会向他似的,对着金钱,娱乐,名气低头。穷酸文人也是有骨气的。

那一天,我从书店里面的畅销书架走过,看到一套四册的田也作品集:《不愿在一次荒芜的旅行中无端终老》、《人生是一趟永无止境的列车》、《我的青春不需要loser拯救》、《在有限的时光中做最美好的自我》,正把头甩开不想再多看一眼时,突然感觉看到了什么醒目的东西。我再回头仔细一看,发现四本书整齐的放在那里,最后一个字连起来是:老车救我。

警察把田也从三里屯附近的一栋写字楼里解救出来的时候,我是第一个冲上去抱着他的。我本以为这一瞬间,我们两个是都要哭出来的,可没想到我们竟如此默契的,都笑了起来。

老田后来讲给了我,这一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起初我给出版公司投稿,说好了,说好了要出版《炸城记》,后来那边变卦,说一个作家的包装公司,看上了我的文笔,想把我生产成一个畅销作家。他们当时说“生产”,我还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想拒绝,后来想想,于我能有什么损失呢?昧着良心写几篇文章而已,等到真的出头了,再把实情揭露出来。我是真的不想一天天的窝在那破出租屋里,快三十岁了还是永无天日的过着。

当我和他们签好合同之后,他们把我领到了三里屯,那里是他们公司声称的“作家孵化器”。当我走进他们的屋子,关上门的一刹那,我才感觉到我跨入了地狱的大门。屋里不止我一个所谓的“作家”,他们有一个一个的小隔间,坐在电脑前面,不停地敲着字,每一个人身后,都站着两个彪形大汉。我也不例外。

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早上八点开始码字,一直码到晚上八点。中间除了吃饭上厕所,不允许离开自己的座位。一天只能休息三次,一次二十分钟,也必须坐在原位上。如果干其他的事情,身后那两个大汉,会动手的。

我当初是拒绝的,他们就狠狠的打我,打的除了脸上,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后来看打我我也不松口,他们就逼我吸毒,然后把我关在一间单独的屋子半个月,看着我毒瘾发作时,就来问我,现在,可以开始写了吧?

老车,原谅我,真的,我实在是不堪折磨。我应该是第一个被他们施以这种手段的,后来他们见有成效,就开始直接诱导新来作家吸毒,告诉他们能够激发文学的灵感。

我第一本书写完以后,反响竟然意外的好,他们便开始把我放到一间单独的办公室里,造型师、经纪人、保镖,还有替我发微博的……大大小小二三十个人,整天陪着我,但都不可以说一句话。屋子里能听到的,基本都是我码字的声音,和毒瘾发作时的呻吟。每天从早起来,就有人给我穿衣服,给我化妆,做造型,然后替我自拍,替我发微博,所有展示在公众面前的样子,都是他们替我营造出来的。后来他们又让我把文集改成剧本,操他妈的散文怎么改剧本?就是硬生生的要拍成电影,要去分影视圈的一杯羹。

他们不让我和外界交流,只有最近带我去高校巡讲,我才能见见阳光。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步伐,都是他们安排好的,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你能懂吗,老车,你能懂我有多绝望吗?我只能依靠这种方式和你联系,我只怕你看不懂,我这辈子,就毁在那里了。

以后我作家这条路,恐怕也已经断送了,我没有机会了,作家田也死了,没有人能把我救回来了。

不过我不后悔啊,老车。你知道吗,咱俩拯救了中国文坛啊。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写这种东西,现在才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苦衷啊。把这种公司铲除掉,就没人再去生产这些东西了。

老田竟然没有哭,在讲这段经历的时候,他异常的平静。

聚会过后,我们把老田送到戒毒所,我就一直在回想这些事情。我不愿意去过多的回忆我是怎么说服警察,又是怎么找到窝点的,没有意义。我回想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发现老田他还是带着一种作家的天真与幼稚,他没想明白,绑架他的罪魁祸首不是哪几个人,哪一个公司,而是所有人。

后来马龙给我打电话,说制片方已经找好了,让我去和他们见个面。我说我还没同意呢,你怎么就帮我找了呢?马龙说,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今天我坐在这个办公室里,面对着马龙,和他身边的一个陌生的制片人,我脑子里就开始不停的转动:我墙角堆得泡面袋,被烧成灰的稿子,漏水的天花板与发霉的地砖,砖头支起来的床,旧衣服,三十岁。

马龙和陌生人一唱一和的说了半个小时,我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与此同时,我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钱字。

当我决定放下所谓的骨气,和他们签合约的时候,制片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然后,那个陌生的人,递给了我一支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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