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晓得不,这个气垫BB真得蛮好用的,不贵的,买一整套减500,全部下来才2600元,很划算的!”美女经理拿着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眉飞色舞地在另一位女同事面前晃来晃去,时而打开,时而闭合,好似那是一件不可以随便瞻仰的珍宝,当然,也不是谁都能瞻仰得起。小蒋眯着眼,半躺在椅子上,午饭后的困意慢慢袭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迷迷糊糊地做梦。这迷糊的梦,被那个吓人的2600元惊得立马清醒。
“2600元,很划算的!”,这句话此刻占据了小蒋的大脑,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环绕,挥之不去。他盘算着这2600元大概占美女经理月薪的几分之一,她竟然可以说得如此轻松简单,轻松得好似在菜市场买一颗物美价廉的大白菜。2600元,那可是他工资收入的一半。他怎么可能舍得给女朋友买这么贵的化妆品,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气垫BB”。他只知道,2600元可以支付他两个月的房屋,相当于他两个半月的伙食费,恨不得是他半年的置装费,差不多够他剪三年头发吧。一个月5000多块的收入,要用得精打细算,一块钱一块钱地计较,一块钱一块钱地算计。他怎么可能不计较,不算计呢?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大城市,谈房子,他没有;谈车,他也没有;谈存款,如果他辛辛苦苦工作几年攒的五万块钱也算的话。谈恋爱,目前他倒是有一位比较稳定的女朋友。谈婚姻,这个问题太沉重了,他轻易不想谈。女朋友倒是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这个话题讨他没趣,他每次都淡然一笑,满脸的承担不起。
小蒋,男,身高176,体重138斤,今年三月刚满27岁,总经理行政秘书,来这个公司快半年了。所谓行政秘书,其实就是打杂的,各种七事八事,与工作有关的,与工作无关的,他都要为总经理打点。半年的实习期已经快满了,大家和小蒋也熟络起来,都夸他“热心肠”。论工作,小蒋真可以算是一个勤快的人,勤快得刚来公司时,尽可能为每一位前辈提供方便。小蒋觉得,新手菜鸟就得眼灵手快,他相信靠努力就能赢得大家的认可和赞赏。吃点苦算啥子,把人际关系打开,混广,才能有更宽更长的路子走。每天,小蒋第一个来到公司,帮清洁阿姨提水,搬椅子,擦桌子。他会在总经理到达办公室前一分钟,将经理喜欢的鲜磨咖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帮男同事复印资料,帮女同事取快递买外卖,帮前台接电话,他帮助了太多人。慢慢地,小蒋不再是总经理一个人的秘书,他几乎快成了所有人的秘书,成了这个大公司唯一的秘书。
办公室里,小蒋的名字满天飞。
“小蒋,我刚打印了文件,帮我取下。”
“小蒋,哎呀,我刚充的咖啡忘记在茶水间了,你待会去接水吗?帮忙带过来。”
“小蒋,我要开会了,快递在楼下,帮我取下。哎,我买的是花瓶,很贵的,你拿着要小心呀,轻拿轻放。”
“小蒋,小蒋,小蒋呢?哎呀,快点,帮我换下水桶,饮水机没水了!”
小蒋,小蒋,小蒋,大家都在唤小蒋。他是随时可唤随时待命的,他是大家的小蒋,好用实惠的便利贴,勤快实在的热心肠,不用白不用。
直到有一天,小蒋休了三天病假。
这几天,小蒋感冒发烧咳嗽的厉害,不得已在家休息。起初大家没有注意到小蒋的不在,直到有位同事想让小蒋帮忙去买外卖。一天没来,两天没来,到第三天,大家实在按捺不住对小蒋的思念,思念他带来的所有便利。大家开始打听小蒋不在的原因,担心他会休假太久,担心他们需要的便利断供。
那小蒋呢,他躺在租来的半地下室里,一躺就是三天。这三十平米的半地下室,集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一体,客厅有扇小窗户,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屋子阴暗潮湿,夏天倒还算凉快,可是一到冬天,冻死人的冷。每天的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是被黑暗笼罩,只有在中午时分,才有阳光偷偷溜进屋内,斜躺在地上,形成一小块珍贵的光亮。每当此时,小蒋都会搬把椅子,静静坐在那块光亮里,闭上双眼,享受难得的好时光。“穷人连阳光都享受不起”,他寒酸地想。你可知在这大城市,朝向南,有落地大窗,每天可以悠哉躺在沙发上沐浴着阳光睡大觉的房子,需要多少钱?靠小蒋目前的收入,他不吃不喝不花,也得干上一百多年。总之,等下辈子吧。
小蒋和女朋友小雅租住在这里已经两年,小雅在一家民营企业做采购,收入和小蒋差不错。这差不多的收入水平,迫使他们不得不住在这里。女朋友有时埋怨屋子太潮湿,邻居又太吵闹。“再忍忍吧,我们这么年轻,吃点苦没什么,再多攒点钱,等我们在这个城市能扎根了再说吧。”小蒋每次都这么劝慰她。他何尝不想换个屋大窗亮的好房子,可是像他这样的外来打工者,真的没有奢侈的资格。难得的工作机会和不断飞涨的物价随时都会难为他,他不得不对这好不容易赚来的钱死扣紧握。
房租年年涨。第一年月租金1000元,第二年续租时就涨了三百元。房东太太是出了名的“厉害婆娘”,生理年龄未到“更年期”,性情早就逼近“更年期巅峰”。明着大家尊敬地叫她“房东大姐”,暗里都龇牙咧嘴地骂着“早更婆娘”。房东太太嘴厉害,收房租的手法更是厉害。要是谁敢拖欠房租,她就搬一把小椅子坐在租屋外,数落你一宿。对的错的,黑的白的,昨儿的今儿的,明儿的后儿的,从她那张一刻也不肯闭合的嘴里,一股脑都倒出来,直到把你数落得恨不得七窍流血,灵魂疯掉。小蒋斗胆找她商量房租是否可以少涨点,又陪笑又赊脸。只见“早更婆娘”咂咂了嘴,晃了晃粉饰太厚的胖脸,眼珠子往上翻,扔给小蒋一对不情愿的白眼和一句冰冷的话“不想租就走人,有的是人惦记着这房子。菜鸟还挑三拣四!”小蒋满脸的陪笑那一刻都僵化了,灰溜溜地来,又灰溜溜地走开。
傍晚,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重感冒使得他的脑袋里嗡嗡直响,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屋里黑乎乎,床边的台灯发出昏暗闷重的光。眼皮子沉得像挂了铅,怎么也睁不开。这时门锁“咔咔”响,女朋友下班回来了。她推门进来,轻轻关上门,轻轻地换鞋,又轻轻地走到床边,伸出左手摸小蒋的头,小蒋微微睁开眼。
“应该不烧了,你感觉好些没有?”小雅的手顺着他的额头滑上去,温柔地慢慢抚摸他的头发,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黑乎乎的影子中透露一种温暖。那种温暖小蒋太熟悉,也太需要。他不会忘记刚来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对这里一无所知,更一无所有时,小雅是怎样帮助他的。他也不会忘记,她如何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身为男人的尊严,从来不要昂贵的礼物,她甚至都没有索要过礼物。他更不会忘记,她放弃父母在老家已经安排好的好工作好机会,跟他在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小屋里,拥挤度日。这些,他都不会忘记!可是,有些“压心底”的事,记得太清,就压得太紧!
小蒋深吸一口气,吐出三个字“好些了”。然后他翻身,把脸对着墙壁上的黑影,黑影的手在他的头发里蠕动几下,又给他盖了盖被子,轻声说“饿了吧?我给你煮面去。”黑影起身离开,越走越长,越远,越模糊,然后在墙壁上完全消失。小蒋对着重新恢复空白的墙,眼睛发愣,心里发紧,脑袋发凉。他背后,各种声音次序想起,他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发生的一切。葱花叮当被切碎,锅里的水滋啦啦地冒着热气,面条哗哗地滑入水中,下面条的人一边呼哧呼哧地吹着热气,一边用筷子在锅里慢慢搅动。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出锅,洒上少许的作料,还有鲜绿的葱花飘在上面,这是他总也没吃烦的一道美味。
小雅把那碗面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桌子半人高,她得蹲下去才能吹走热气。她一边用筷子轻轻地搅动面条,一边呼呼地吹热气,嘴里喃喃着:“我把它吹的不烫了,你趁热吃。”葱花随着筷子在汤面上转动,小蒋看着认真吹气的女朋友,心思开始随着葱花一起转呀转。小雅这个好姑娘,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好,一捏一大把的好,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心疼又心爱这些好,心爱的舍不得送给任何人,可又心疼得暗暗自卑,自觉配不上。配不上就推脱,不自信就逃避。和感情,乃至和婚姻,玩躲猫猫,可是,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躲掉了小雅的追问,躲不掉自己内心的期待和恐慌。
“行了,吃吧!”小雅把汤面和筷子递过去。他尝了一口,不咸不淡,不凉不热,恰恰好。要是什么都可以“恰恰好”就好了。
“最喜欢你做的面。”饿了一天的小蒋哧溜溜地吃着。
“好吃,给你做一辈子。”小雅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不抬头,吃面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小雅,再等等,等我再多赚点钱,可以让你过好日子,我们再结婚。“他把一口汤咽下去,突然说。
“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小雅的笑容变得黯淡下来。
“比如我们可以买房,即便是租房,也能租得起一个像样的房子,而不是在这个狗窝一样的地方。让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我心疼。”他皱着眉头,看着小雅。
“你心疼?你真的心疼过吗?你若心疼,就不会这样。难道我嫁你,是为了盼着你有一天升官发财?难道我嫁你,是为了让你给我买大房子?难道我嫁你,是为了听你跟我说这些话?我想跟你,是因为我想年轻有个依靠,老了有个伴儿,是因为我喜欢。如果你真得心爱,你才会心疼。“小雅的声音在微微发颤,声色沙哑,眼眶潮湿。他不说话,低头看着手里的面,上面的葱花还在打转,转的人心直慌。
这时小雅的手机响起,她挂掉了。“晚上我还得加班,我是特地请假回来给你做饭的,我得赶紧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她使劲眨着眼睛,把泪水都眨回眼眶里。然后起身向门口走去,她开门正要转身离开那一刻,突然停住了,好似有话未说完。小蒋盯着她的背影,盯着那个背影停顿一刻,又沉默地离开。昏暗的屋里剩下他一个人,端着面碗,反省一只感情菜鸟的虚伪和懦弱。屋里还是一样昏暗,一如他此刻的心情。这突然降临的安静,让他有点承受不了。他多盼望那个平时令人讨厌的邻居,这会儿能够制造点声响,好让他觉得他真的不是孤身一人。他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痛感。明明是他不肯往前跨一步的,明明也是他迟迟不敢接受的,对呀,是他,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多么渴望,却又如此惧怕的人。越是需要,越觉得害怕,越想去逃避,就越令人失望。
公司的同事终于把痊愈的小蒋盼来了,他们都有点欣喜若狂了。热情地打招呼,急切地问候,这突如其来的热乎,让小蒋几乎就要忘记他休病假的这几天,根本没有一个人联系他,问起他,关心他。
“哎呀,小蒋,你终于来了,你知道吗?旁边面馆的老板都问你怎么好几天没去拿外卖呢。”一位同事说。
“小蒋,小蒋,终于把你盼来了,哎呀,你赶紧帮我换桶水呀。其他人呀,不是没时间,就是没力气,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清洁工阿姨拍着两个手背抱怨说。
“小蒋,打印机的墨盒马上就要用完了,太好了,你跟厂家熟,你赶紧联系他们送一个新的。”一位同事又说。
“小蒋,恭喜你呀,你通过试用期了,恭喜你转正。”一位同事说。
“对呀,今天小蒋转正了,哎呀,真是恭喜了。”一位同事又说。
大家开始向小蒋聚拢,把他围成了中心。一句句的“恭喜”从人群中飞来,贴了他一身,贴得他觉得浑身沉重。他环顾着大家,每个人的脸上都硬挤出干巴巴的笑,眼睛还用力眯着,彼此看看对方,看看谁比谁笑得更费力,更拧巴。真诚无法到位,就玩眼神游戏。眼里都是戏,戏里尽是虚情假意。
“小蒋,我的咖啡!”总经理在办公室大喊一声,大家哄一下散场。
是呀,转正了,怎么着,也得庆祝下,他想。他决定不告诉小雅 ,他决定一个人庆祝,他决定独自享受这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结局。他下班后没有回家,给女朋友发了一条讯息“我今晚晚点回家“,然后就直奔小区门口的平民餐馆。
快到餐馆时,他路过那家熟悉的理发店,理发店的小伙计,蹲在门口,一边刷手机,一边抽烟。他认得这个小伙计,给他洗过几次头了。不过他断定,这个理发店连同里面所有的伙计,对他肯定都不熟悉。人家怎么可能对他熟悉呢?他一个月才理发一次,每次都是最便宜的10元钱,不办卡,不买产品,不做护理,像他这样的菜鸟,大家可没工夫熟悉他。
过了理发店,就是餐馆了。狭长的餐馆,靠着两边的墙,放着八个桌子,每个桌子可以坐四人。如果人多加椅子,就会把唯一的一条过道堵上。他不常来,偶尔过纪念日或者过生日,他和小雅才会来大吃大喝一把。
他挑选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坐下,抱着孩子的老板娘拿着菜单走过来,把菜单和写菜名的本子一起递给他,本子上挂着一支圆珠笔。
“想吃什么,自己写吧。”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哄着孩子在对面坐下。孩子大概两岁光景,撇着嘴,眼睛里还挂着泪。老板娘看起来30多岁,眼角布满生活的沧桑。小蒋前几次来时,就见老板娘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张罗顾客。老板是一位中年人,长得忠厚老实,一般在后厨打理,偶有顾客大声嚷嚷,他就会突然出现,带着满身的油烟。
他打算今晚对自己大方一次,点了一份凉菜,两份荤菜,不胜酒力的他,居然还点了一瓶啤酒。菜还没有上来,他看到旁边的桌子处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高个,长的白净干瘦,另一个矮胖子,黝黑的皮肤,结实的脸庞。
“来,哥,干了!”矮胖子给瘦高个倒酒,恭维着干杯。瘦高个眼角往上一挑,对这恭维享受的很。
“哥,你看,我这个菜鸟,啥也不懂,还得靠你指点。哥你见多识广,给小弟我点拨点拨。你说,娟子那丫头,她咋突然就不理我了呢?说不理人,就不理,我咋哄都不行了。你说这事咋整?”矮胖子一脸愁容地诉苦,眼巴巴地看着瘦高个,好似看着一本感情圣经。
“你就是一个木头!”瘦高个夹一口菜到嘴里,眼神里半是显摆,半是鄙夷,又用筷子在矮胖子头上敲了三下,敲的他眼睛眨了又眨。
“我告诉你呀,俗话说,这个女人那,就得靠哄。但是这个哄呢,也不是谁都能哄好的。重在你的悟性。”瘦高个摇头晃脑地讲着,语速缓慢,语气铿锵有力。把筷子一放,马上要开始“说来话长“。
“我问你,如果娟子说冷,你该咋办?”瘦高个狡黠地看着黑胖子。
胖子一愣,接着笑嘻嘻地说:“嘿嘿,给她买新衣服呗。” “说你是木头,你还真杵在那里发愣!还买衣服,等你把衣服买来,她都冻死了!“
“那咋整?”
“抱她呀,抱抱抱,懂吗?”
“哎呦,哥,我哪里敢呀?娟子壮的跟头小牛一样,我去抱她,她还不得一脚踢死我。我,我,我是真怕她,真怕媳妇儿呀!”
“瞧瞧,啊,瞧瞧你那怂样,我都想一脚踢死你。你看看,你满眼放的都是处男的目光。女人就是耍耍性子,尥蹶子也是撒娇。她只要心里有你,还巴不得你霸王硬上弓呢!“
“我,我,我咋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有我?”
“你咋知道?你不知道,难道我知道?你们都相处这么久了,你还这点都搞不明白。” “还,还,还,还有呢?哥,除了霸王硬上弓,还有啥?”
“结婚,结婚!说你愿意娶她,女人都在等这句话。”
“结婚?这个太早吧,我还没抱到呢,就结婚,这个,符合流程吗?”
“出息!还流程!按照流程你早该结婚了,你现在连人家人影都瞅不见了。不结婚咋地?不结婚你跟人家交往个屁,难道娟子就想玩玩?我看出来了,娟子是真心的,坏就坏在你的死脑筋!”
“哎,哥,你真觉得娟子喜欢我?”
“木头,木头,木头!”瘦高个又拿起筷子敲胖子脑袋。胖子被敲得突然眼睛一亮,笑着大喊:“我懂了,结婚,对,结婚,就说我愿意娶她!”
“对嘛,这就对嘛,干!”
“干!哥!”
“咚”!小蒋把一杯酒一口气灌进肚子里,把被子狠狠摔在桌子上,摔得那两个人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两眼瞪得大大的,神经质地瞅着他,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情场失意相见恨晚,不知怎地,三个人喝着喝着就喝到了一张桌子上。打工兄弟们情投意合,一口菜,一口酒,三个人亲热地称呼着彼此“哥,哥,哥”,谁也不肯当“弟”。起哄大叫,又哭又笑,心里的苦与乐借着酒精尽情宣泄。
就如同这场饭局莫名其妙地开始,它的结束也稀里糊涂,不知道谁喝光了最后一口酒,也不知道谁吃了最后一筷子菜。当三个人稍微歇停下,发现已经躺在小区的草地上,头顶是广袤的黑幕,黑幕上星星点点。三个醉汉四脚八叉地躺着,呼哧呼哧地吐着酒气,肚子上下浮动,眼神朦胧,眼里的星星也多了起来。
“哥,你,你,你唱歌。”矮胖子提议,说话时舌头都撸不直了,嘴里像是含着一块石头。
“唱就唱!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瘦高个大声吼着,胳膊伸在半空中打拍子,晃来晃去,像是风中快被吹断的树枝。
矮胖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越笑声越大,捂着肚子笑,“哎呀,哎呀,哥,你想笑死我,还九月九呢,你真是老古董呀。”
“放屁,我唱歌撩妹子的时候,你他妈的还穿开裆裤呢!”瘦高个骂骂咧咧,唾沫横飞。
“哎,我说,兄弟,你唱!”矮胖子用脚踢了一下小蒋。小蒋跟着动了动,半死不活的样子,两只手捂着脸,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他伸了伸腰,脑袋里想着“唱歌,唱歌,唱歌”,唱什么呢?他心里不由地冒出一首歌,对,就是那首,那首曾经让他肝肠寸断的歌,刘德华的《亲爱的妈妈》。
“亲爱的,你好吗?不知道不觉地三年没回家,宁静的生活,如常吗?请小心身体别太忙。亲爱的,听我话,冰箱里的菜太久别吃了,晚上外出时,多穿呀,想念我就给我电话。妈妈呀,你知道吗?现在的生活过得还算好,交的朋友很可靠,说的尽是真心话,请不用为我牵挂。妈妈呀,你知道吗?离家的小孩心情很复杂,为了争气往上爬,累了又想躲回家。多希望永远长不大,重回昨日的怀抱,做回你的小娃娃,我最亲爱的妈妈!“
周围突然都安静了,只听见风和虫儿小声说着悄悄话。瘦高个和矮胖子,躺着一动不动,使劲眨着眼睛,喉结哽咽着,不停地咽着唾沫。小蒋唱歌的声音开始变得嘶哑,颤抖,然后彻底消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唱了什么,只觉得又一次肝肠寸断,泪湿衣襟。这时,他手机的响声打破这悲痛的宁静,他用手擦把泪湿的脸,看着手机屏幕上“小雅”两个字。他盯着看了几秒,然后按住手机的侧健,铃声变成了静音,屏幕还在一遍遍地呼叫。他没有接,他不想接,他不知如何去接。
小蒋觉得小雅开始有意躲开他,她说需要重新考虑彼此的关系,她说两个人都需要静一静。这“静”让他发慌,但是他依然没有去打扰,即便小雅开始借口工作很忙,需要住在公司宿舍,即便小雅几天都没有联系她,即便他想她想得心口发痛,也没有打扰这折磨人的“静一静”。他就是这样懦弱又没有担当,他时常这样想自己,想小雅的美好,想自己的各种配不上。
直到有一天,小雅回家取衣服,看到他急慌慌的收拾东西,正要冲出门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雅睁大了眼,一手拦住他。
“我爸爸需要手术!”
“什么?”
“没时间了,等我到了车站再联系你!”
还没等小雅问清楚,他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处。
小蒋在火车马上要启动的前一刻,跳了上去。叮咚,手机收到一条新讯息,是小雅的。“转账五千,你爸做手术缺钱,拿着,别着急!”他心里咯噔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关切就已经送到。他感激地回复了一条“谢谢,钱你先留着,如果需要,我会告诉你。照顾好自己!”小雅的爱每次都这么及时,而他的呢?常常迟到!
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又想起上午姐姐给他打电话,电话里的姐姐边哽咽边喘着粗气。
“赶紧回家,爸爸左脚粉碎性骨折。下午需要手术!“
“什么?怎么回事?”
“爸爸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左脚骨折,比较厉害。医生说马上手术。你尽快赶回来。我们医院见!”
火车咣当咣当,每一响都咣当在他心上。这漫长的回家路,他头一次觉得,回家这么艰难,这么久远,这么心疼。
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时,手术刚刚结束。妈妈坐在病床边握着爸爸的手,表情凝重,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医生正在跟姐姐说着什么,姐姐一直点着头。然后他看见了爸爸,已经半年没有见到的爸爸。他一步步地走进爸爸,爸爸怎么变了呢?和之前的爸爸不一样了。爸爸的身形在缩短,又缩短,缩成一个佝偻的小老头,半裸着蜷在病床上。这个面色苍白的小老人儿,怎么可能是爸爸呢?爸爸难道不应该是面色红润的吗?即便是受伤,也是笑嘻嘻地说“哎,这点伤算什么?”那个开朗健康的爸爸,怎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头发蓬乱的陌生人。半截被单搭在他的肚子上,他侧躺,两条腿叠放着。他看见了爸爸的左腿,已经肿胀的紫黑的左腿,还有纱布一层层包扎的左脚,比右脚至少大了两圈的左脚,每一根脚趾都像一个小黄瓜一样胀大着,整个皮肤是碘酒的黄色和淤血的黑色的混合。那哪里是脚?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难以承受痛苦的大家伙,它不应该属于爸爸!他蹲下来,握住爸爸的另一只手,妈妈这才意识到他的到来。妈妈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眼泪被拍了出来,像一个终于找到父母的小孩子,一遍遍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眯缝着眼,眼皮微动,被他握着手轻轻地摆了摆,干涸的嘴唇中困难地冒出几个字“不要哭,没事。”他的眼泪瞬间决堤。
晚上,小蒋和姐姐每人半宿守着爸爸,妈妈一步也不肯离开,她不吃不喝也不睡,一直重复一句话“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糟这样的罪!”小蒋担心地劝慰妈妈休息一会,妈妈坚定地说:“你爸现在最需要的人是我,你们谁也代替不了我。我在,你爸爸心里才踏实。”小蒋看到爸爸的手放在妈妈的腿上,他痛苦地紧闭着眼,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入睡。只要妈妈哪怕去下卫生间离开几分钟,爸爸就开始低沉地呻吟,喊痛,像一个得了病的小孩子,一直找妈妈的安慰。可是当那双他最熟悉的双手再次握住他的手时,他的呻吟就会停止,他又恢复了平静。夫妻之间的感情有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你陷入困境和痛苦时,只相信那个人,只期待那个人,只依赖那个人。
爸爸终于熬过了最痛苦的第一晚。骨头粉碎成几块,手术是用钉子将碎骨整合固定,加上刀口的缝合,皮肉的撕扯,即便有止痛措施,那种皮开肉绽,骨裂筋颤的折磨,也能要了命。爸爸的脸,因为疼痛和一夜的无眠,变得苍白扭曲。小蒋看着太心疼,把姐姐拉到一边。
“姐,爸爸老了,危险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做,太遭罪了!”
“哎,这次真是把我吓坏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还好有妈妈在。”姐姐长叹一声,小蒋的心凉了半截,全是愧疚和惭愧。愧疚不能在家守着父母,惭愧不能为姐姐分担。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姐姐。
“姐,我人不在,帮不了你们。把这两万块钱你收下,以后家里还得多靠姐姐。”
“你这是干什么?我叫你回家,是心疼爸妈,是怕妈妈太过难过,你来,她好多一个心里依靠。不是让你替我分担什么,我是大姐,做什么都应该。你在外面挣钱不容易,快拿回去!”
“姐,别跟我推脱,我……我……我亏欠家里太多,钱你不收下,我太难过!”
小蒋这一个大小伙子,头一次在姐姐面前掉眼泪。在外面再苦再累再委屈,绝不向家里吐露半个字,生活的艰辛在心里筑了一道坚硬的墙。可是面对最在意的人,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时,内心那道一直硬挺的墙轰然倒塌。爱找不到给予的最正确途径,在心里萎缩成无尽的悔恨。
医生来查房,他打开包扎的左脚,又看了看刚刚拍的X光片,说手术很成功,不过介于老蒋年事已高,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低头查看脚背外侧缝合的伤口。伤口大概有十厘米长,缝线早已被染成血色,针脚又密又宽,远看像一只血色的蝎子趴在那里。
“老蒋,你这个伤口处有些腐皮,我需要清理一下。会疼,很疼,不过清理完,伤口会愈合的更快更好,你坚持下。”医生说完示意小蒋姐弟俩摁住爸爸的左右脚踝。他先用棉球蘸了碘酒在伤口处擦拭,爸爸的脚随之跟着抽动。他又拿起镊子,说“摁住了”。姐弟俩用手死死地将两个脚踝钉在床上。紧张的妈妈不知道应该坐在哪里,只见爸爸的双臂已经伸向她,她一屁股坐在爸爸枕头边,紧紧攥着他的手。
小蒋不敢看医生,他转过头,可是视线又不听话地转回来。医生的眼睛贴近伤口,镊子在伤口处撕扯,撕扯下一小块又一小快的腐皮。爸爸的脚难以控制地抽动,小蒋将脚踝压的更紧了,肿胀的皮肉在他的指缝中鼓起,他仿佛看见疼痛在顺着指缝往外溢。爸爸全身都开始抽动,护士将一块毛巾赛进他的嘴里。他那被毛巾塞满的张大的嘴,发出沉闷的嘶吼。豆大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中挤出,一颗比一颗挤的快,挤的密。满脸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无处不是疼痛的呐喊。小蒋看着镊子一点点地沉下去,又抬起来,他突然觉得那个镊子简直就是在他的心上撕皮,一点又一点,连血带肉,撕心裂肺。爸爸为什么不叫出来?他可以哭,可以喊,可以叫,为什么他没有?小蒋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手臂骨折,哭了一宿,喊了一宿的”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为什么此刻的爸爸就不能?他可以喊着让妈妈替他承担,让女儿,让儿子,都为他分担痛苦,哪怕只是无奈地喊,也好过这闷声的忍受。小蒋突然想为爸爸承受这一切,这一切的苦与痛!而不是看着爸爸独自默默将这一切吞咽!
医生终于结束了这场酷刑。爸爸彻底摊倒,像是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妈妈的手腕,被他的指甲掐出了血。手腕流血的妈妈,用毛巾轻轻地为爸爸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满眼都是心疼。那个人太重要,重要到疼死也不放手。爸爸掐住她手的那一刻,就掐住了一辈子的”相依为命“。
爸爸的脚刚开始恢复,妈妈就开始赶小蒋回去。说大城市工作忙时间紧,总请假会影响到他;说有她和姐姐在,爸爸身体又硬朗,让他尽管放心;说再忙再累也得按时吃饭睡觉,年轻人不能总是熬夜;说她和姐姐不在身边,小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说小蒋赶紧找一个贴心的姑娘结婚,她也好放心。
小蒋在三个人的催促下不情愿地离开。姐姐帮他拿着包,两个人站在医院门口等出租车。
“你也不小了,应该考虑下个人问题。”
“姐,我还得努力挣钱呢!家里家外都需要我。我是一个男人,以后我得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结婚和挣钱不冲突。难道家缠万贯了才结婚吗?找个靠谱的姑娘。”
”怎么算靠谱?“
“知冷知热就好!“
小蒋上车准备离开,姐姐把包塞给他。他满心都是对姐姐,对这个家沉重的不舍,姐姐拍拍他的肩膀,摆手再见。小蒋回头看着姐姐,出租车驶远,姐姐的身影慢慢望不见。他感觉包里沉甸甸,打开,是从未拆封的信封,厚厚的两万块钱。车窗摇下,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睁不开就流泪,泪里都是爱。
他掏出手机,拨通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喂,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