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日子里,我骑着单车穿过川流不息的街道,链条的运转被风中和成哩哩哩的声音。空气里像是晒过被子的味道,头顶茂密的树叶被分割成无数光斑。当把车骑的很快时,风呼呼地从耳边穿过,我总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这样子就能够骑到世界的尽头。
放学的时间段是晚高峰,路口的红绿灯塞满了各种车辆。
红灯。我用力的刹住车把,直起脖子的时候看见眼前一个熟悉的背影。白色的耳机从耳朵上开始往下,最后消失在书包的拉链里。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有点立了起来。是远树。
绿灯。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的车开始发动,我看见远树把踏板一瞪,就骑了好远,消失在茫茫车流中。
夏天的傍晚,虽然已经快要到晚饭时间了,阳光依然特别刺眼。在我大概骑完到家二分之一的路程时,我在一家书店门口停了下来。书店巨大的落地玻璃上贴着一张很大的很大的精致的海报,是一本画集的宣传。是一个我很喜欢的画家。
我停了车走进书店,人工智能发出机械地“欢迎光临”的声音。我在一排排橡木色的书架前寻找,一排又一排花花绿绿的书脊从我的眼前晃过。在我转头向右边望去的时候,在不到两秒的时间里我又迅速的把头转了回来,随便抽出面前的一本书翻着。
是远树。他戴着耳机背着书包,站在书架前面翻着那本我想要买的书。我开始绕着书店一圈圈地转,我想等他走开后再去拿。这时我从玻璃上看见身后人走了过来,是远树。我又迅速的回到他刚才停留的那个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书。我在想,难道远树也跟我一样喜欢这个画家吗?难道远树也喜欢画画吗?一连串的问题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拿着书到柜台付钱,离开。傍晚六点,我推开玻璃门走出来时室内外的温差让我有点不适应,阳光强烈得不像傍晚。一切都像是细碎的心事。
2.
高大的乔木遮遮掩掩住了一大片的天空,占了较大比例的法国梧桐连成一列一列,阳光会从缝隙中稀稀疏疏地透过,起落的风,飞过的鸟,掉下的花与叶,璀璨的阳光。这个地方藏匿在学校远离教学区的一个地方,长长的林荫道把它藏得很好,人迹罕至。晴天时它充斥着铺天盖地的日光,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尔勒,一如有着如同梵高创作辉煌地般灿烂阳光的那个阿尔勒。
今天放学的时候我依旧去了阿尔勒,很多时候我会在那里画画,不过那里的墙上,藏着秘密。自从某天我在墙上写下了一句话,当第二天我看到时,我竟然看到了下面还有一句话,那并不是我写的,也就是说有别人来过这里,并且看到了我的字。我好奇的问对方是谁,后来收到一个自称是梵高的家伙的回复。对方似乎也是一个喜欢梵高喜欢画画的人,一瞬间让我有一种找到知己的感觉。我我从书包里掏出铅笔在墙上一行行字下面写了一句话:我昨天买到那本书了,作品铺天盖地的阳光总会让我想起阿尔勒。
回复:我挺喜欢那些画的,里面强烈的光亮总是特别打动我。画里面麦田会跳舞,街道会旋转,风吹得像鸟。我:真好啊。真想去阿尔勒啊。回复:上次你放在这里的画我已经帮你修改好了。我:谢谢。
日历上的日期被划掉了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反复了一遍又一遍,那像是被不停复制粘贴的情节,像是逐渐演变成了生活中的一个小习惯。白色的墙,黑色的印迹开始一行行地蔓延。素描本上橡皮擦过的一道道轻微的褶皱,被重新修改的勾勒线条,贴着的便利贴上的字迹,都如同时光的印迹。
3.
站在高一的尾巴上时,要决定分文理科。我在想以后是是该去面对各种曲线方程,面对DNA、RNA还有金属等等,还是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傲游于世界史全球史观等等。当我在阿尔勒表达了我的纠结之后,梵高说我的内心里应该住着一个文科生的灵魂。他也选了文科。
高二的时候我和远树成了同班同学,不过彼此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交集。第一次真正的交集,应该是开学后的某个漫长假期,去河川的一次写身后。我坐在大巴车上,夏季的高温让狭小的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味道。我把头探向窗外,看见另外一辆同在等红绿灯的车里一个我熟悉的身影,是远树,他背着一个画板。
我在河川又遇见了远树,果然,他看上去好像是来写生的。我站在一个高台上,眼底下是拥挤的人潮,我在想我会不会在这里遇到梵高,可是就算遇见了我也并不能认出来。这时我看见远树,他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对上了我的目光,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身边的空气被抽空了。我假装一脸冷漠地看着人群,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爬上了河川很有名的一座山,那里有着绝佳的视野。好像整个世界都拜倒在脚下,蜿蜒的河流,葱郁的林木,被切割得逐渐碎离的田野。我看着笔下的色彩变幻,感到莫大的满足。完成写生后我一个人在山上逛着,我看到眼前一块巨大的石头,屹立在地上,走近的时候我发现上面被人写着字。我饶有兴趣地看着,直到我看到了一行字——梵高,10月4号。是用画画用的铅笔写出来的,每个字的勾勒都与他有着如出一辙的风格。今天,他来过这里。
后来我在回家的车上又遇见了远树,我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空座位上。他开口说:“我们好像是同班的对吗?”我突然变得很紧张,张着口愣着半天,然后点了点头。“不好意思,我总是记不住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也是来河川写生的吗?”
“对,你也是吗?”他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我手里拿着的一本画集说:“你喜欢这个画家吗?” “嗯。”“我也是,他的画总是充斥着大量光线,总会让我想到梵高。”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失了神,问:“你喜欢梵高吗?”他点点头说:“对。”
假期结束一切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偶尔在路上遇见远树会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回学校第一天的放学后,我在阿尔写:你去了阿尔勒,对吗?我看到了写在大石头上的署名,我猜肯定是你。回复:对。
我开始有一种冲动,我想找出梵高这个人是谁,这让我觉得犹如侦探剧中的情节。我经常借交作业的机会在文科办公室里翻着其他人的作业,看看有谁字迹像,这种方法我尝试了一两次后就不想再继续了。我知道他是个美术生,因此我经常有事没事去美术室旁边晃荡,我倒是经常看见远树在美术室里,他坐在画板前,或铅笔快速的描摹或者拿着颜料认真地上色。
放学的时候当我从阿尔勒要回家时,我总回看见远树。我们回家是同一个方向的,但是当我骑车再他后面时我总感觉像是跟踪一样,心底里却有些莫大的喜悦。
到后来我还是没有找出他是谁。
4.
我高三了。我以为当我这样说时会有一种茫然的沧桑感,可是我依旧在很多个放学后挤出时间跑去阿尔勒,我和远树依旧是同班。
我和梵高有时候会在阿尔留下彼此的作品,互相修改。而我们也有一个约定,一起参加在接近学期末的一场很重要比赛。我说:那么到那时我不就可以见到你了嘛。梵高:可以,让你瞻仰下我的英姿。
我的书桌上有一本书,封面是傍晚的夕阳,漫长的街道,散漫的人影,颇有印象画派的风格。我在很多页的空白处写了一两句东西,里面总是频繁地出现远树,梵高这俩个名字。它依旧崭新如同昨日。
后来的一天,梵高告诉我,他要离开学校了。我很吃惊地问:为什么?回复:你也知道,我是艺术生,我要考美院,差不多下个星期我就要去参加培训。比赛的事情,我当然记得。我:你要去哪里培训?梵高:去A大。不是很远。最后他在末尾就写了一连串数字,是他的手机号码。这么久了,他终于肯说出来了。我:好,那我有事给你发短信吧?再后来,再也没有回复了,终结在那个问句。那个人,走了。
某天放学后我在教室里,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我看见远树搬了一个很大的纸箱,把课桌上的东西全都放了进去。我很好奇地问他,他说他要离开学校了,他要去参加培训。他收拾好桌子的时候我刚好收好书包起身,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走到校门口,他挥了挥手说再见,一下子,就在茫茫人海中被湮没了。
我在高压环境下带着我的画笔前行,可是那个说好一起走的人已经先踏上另一辆列车了。
5.
放学的很多时候,我会骑车从另一个与我回家的方向相反而去,那样我会路过A大,然后在多花二十分钟从另外一个路口绕回家。远远地就能看见A大高大的建筑,大量人流在校门口不断穿行。
时间以水涨船高之势前行,比赛的日子也越来越接近。在很多个深不可测的深夜里,一手撑着语数英政史地,一手撑着好像摇摇欲坠的幻想。我有一本从高一到现在的厚厚的素描本,除了我画画时留下的线条外,还很明显地被另外修改过——那是梵高帮我改的,他对速写的各种把控是远远胜于我的。里面的好多页还贴着便利贴,上面留下了他的意见,字迹依旧很好看。
月末的时候,是连续的晴天。我一直给梵高发信息,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回复了我:明天要比赛了,怎么样?我回复:还行,我们明天在哪里碰面?这么久了真的还没见过你。他回复:在车站吧,我在车站等你。我:好。
而参加比赛这件事情,我还没跟我妈说,内心总是有点小忐忑。这时,我妈进来了,我跟她说了明天的事情。她看上去脸色平静,犹如喧嚣前的海平面。良久,她说:“你让我有点失望,你原来一直在背着我画画。”
听到这里时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她接着说:“我不能让你重蹈你爸的覆辙,一个画画的,能做什么事。”“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跟我爸离婚的吗?!可是我想画,我想考美院。”我抬起头一脸倔强地说。“不可能,我不能让你这么堕落。”“我就是要,而且明天我一定要去,如果通过了……”“你别想了,”她直接打断,“好好学习,这都要高考了。”
好像处在阴暗潮湿的坟墓,我看着荒草丛生,可是我好像没有力气拨开。天空之上的高气压沉沉地压下来,好像快要窒息。
第二天的时候,我没去学校,我去不了。我拿着手机给梵高发信息,我第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等待被接起,可是没有。我怕他会在学校等我太久以至错过时间,我不停地打,反复地听着献给爱丽丝在耳边奏响,到最后是机械女声的提示。内心的感觉就像是南方潮湿的回南天里,永远散不尽的水汽。我等着时间慢慢过去,我看着一分一秒的律动,很难受。梦想毕竟太过飘渺,以致不堪一击。我在想这个时候梵高是在画板前皱着眉思考还是在快速地上色。说好了一起去我却没有,他会怪我吗?
第二天的时候,我给他发了短信:之前说好今天去看画展的啊。你怎么样了?我搭着一辆公交车去之前约定好的美术馆,道路旁茂盛的行道树不停回放。
我在美术馆面前等了很久,手表上的指针不停转动,到了快要闭馆的时候,我看着逐渐亮起的街灯,转身走了进去,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寂静无声。我看着挂在长长回廊里的画作,总觉得它们就像是有生命的物体,充满了宛如阿尔般的炽烈阳光。华灯已初上,搭车回去,看来答案还是没能昭然若揭啊。
比赛几天后,我紧张地留意着主办方的网站等公布得奖名单,我一遍遍地刷新,到最后终于发布的时候我不停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扫视,来回地翻看着名单,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名字,我突然发现,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真的名字。
我又找不到他了。我给他的手机发短信,无论过多久,都没有回复,直接打过去从来没有打通过。在后来所有艺术生都必须回校准备文化课考试的时候,我在阿尔勒写了一句又一句话,下面依旧是一大片的空白。真的,又消失了。
阿尔的藤蔓植物逐渐覆盖在墙上,开始掩盖逐渐斑驳的字迹,墙角里干瘪的颜料瓶的外壳逐渐褪色,那些画笔没人再拿起。
6.
电影里导演经常用的一个手法就是——晃一下镜头,就是字幕很多年后。这总会给人错觉,好像一瞬,就会是好多年。
很久很久后,我真的去了阿尔勒,那个一年就有三百天阳光普照的地方。我看着充满生机的向日葵,阿尔勒黄色外墙的古老建筑,总会有一种宛如隔世的错觉。我走遍了很多梵高走过的地方,想着几百年前他是以怎样的姿态在这里。
我竟然真的成为了一个画家,当我背着画板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没有熟悉的亚洲面孔让我有点不习惯。当一瞬间有一个人从我身旁走过去的时候,好像一下子身边的空气被抽空,我看着侧面的轮廓,是远树。
“好久不见啊。”我笑了笑,对他打了一个招呼。他笑了笑,指着我背后的画板说:“画画?”我点了点头。
在阿尔勒街角的某一家咖啡店,远树请我喝咖啡。“怎么会想来阿尔勒?”他问。“找一个人。”“谁?”“梵高。”
说要我抬起头,从咖啡冒出的蒸汽中,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好像布满了阿尔勒的阳光,就像很久以前,学校的阿尔勒里法国梧桐漏下的灿烂日光。
答案,好像昭然若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