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万万情绪,缠丝以情相寄。
一
师父曾对楚非说过,她的师兄端的是文武全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江湖里一位惊艳绝伦的人物。
于是师兄出山后,楚非便常在山口等着,等着师兄也将她接去繁华世界。
楚非等到了师父身亡,等来了师兄失踪。
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可以吸引到人心甘情愿地为他肝脑涂地。曾以四海为家的师兄便遇到了这样的人,于是他留在了青阳城,到现在不知所踪。
持剑出山的楚非只有一个愿望,找到师兄失踪的真相。
当时正逢青阳城一年一度的招贤赛,是为选拔出一批优秀的人才替青阳王卖命,路过的楚非本没兴趣参与,但她看到了观赛台上的一位熟人,她正想着怎么和那人相见,于是她把握住了送上门来的时机。
招贤的比武,大庭广众之下以毒暗算,想赢的人会不择手段,楚非却信奉着实力服人。
她被一脚踢落在地,那人示威般地踩断了她的脚踝。比起疼痛,楚非更多的是愤怒,目光所及的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那人亦是如此。
或者,这也是技不如人的一种。
楚非从剧痛中缓缓清醒过来,被踩断的右脚踝已包扎妥当。是个陌生的房间,阳光半斜入户。她坐起身来,整个儿置身于阳光里。
“少侠可安好?”
有人推门而入,是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面带笑意,如三月春光和煦。楚非认得他,青阳王的三公子卫长白,当时曾端坐于观赛台的贵宾席处。
这便是那个让师兄折服的人。
楚非兔子似的蹦起来,兴奋感压制了疼痛,左腿横扫,夹带着不留情的凌厉。
像踢到一块钢板,有人拦下她的劲道,轻轻一拨,恍如拂柳。
楚非本打算露一手来彰显自己的价值,却遇到了一个强敌。双脚落地,楚非戒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卫长白身后的男人,直到他正脸以对。
“是你。”
这是一句能品出惊喜的肯定句,楚非的话很柔软,连带着本该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柔软起来。
若还有值得相信的人,楚非一定会选择韩瑾。他是师兄认可的对手,也是师兄并肩作战过的同伴。
韩瑾倒没给半分薄面,冷然看她一眼,又退回卫长白身后。
楚非印象中的韩瑾会更温柔一点。她曾偷看过他和师兄对招,招招凶险,两人却都是一脸畅快。楚非一度以为他是个好说话的人,可惜每次他都来去匆匆,仔细想来,两人倒真没说上几句话。
此番来看,韩瑾是没想要和她接话,所以,有事相商的也不是他,“闲话且不谈,留下我所为何事?”
“少侠既对招贤赛感兴趣,是为了建功立业,或荣华富贵?”卫长白将玉扇一合,也不委婉,言语间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和自信,“若少侠愿与我等合作,定然会心想事成。”
楚非将画大饼的卫韩二人送走时,阳光已满户,门扉将关未关,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黝黑皮肤,高壮个头,右额上纹了个“宣”字,是属于大公子卫长宣的暗卫。
楚非曾问过师兄,“我之武功较于公子宣暗卫,何如?”
“若非以命相搏,不及。”
难得的好机会,楚非起了心较量几招,对方却并不应招,挨了几下,便捉住楚非发难的手腕,“公子有请,姑娘勿让在下为难。”
“可惜了。”
有不下于韩瑾的武功,却活得如此狗腿。
戚羊看着楚非走进房间,他的任务算是完成,自怀中取出尚带余温的一张小帖,竟不知对方是何时放了进来。
木刻的小帖精美非常,打开一看,却是一封挑战书,楚非已落下姓名,他若添上自己名字,再往回寄,双方便可定下时间地点,来一场生死不计的比试。
身为大公子的暗卫,这种比试并不允许,单薄的帖子本该沦为手中木屑,戚羊却鬼使神差地纳入怀中。
不自量力是真,胆量过人亦然。
这厢韩瑾也拿着相同的小帖在瞧,目光有些空,心思飘忽。
“也不是非她不可,”被遗忘在一旁的卫长白先倒了一杯茶,巴巴地送到韩瑾眼前,“你若愧疚,换个人未尝不可。”
“此事不必再提,”手中木帖碎如流沙,“郡主的事,便告一段落。”
二
后来楚非才知道,这俩都是访客,而郡主,才是真正相中她的人。
伤好之后,楚非见到了这个慧眼识珠的女人,是她把自己捡回了郡主府。
郡主是青阳王最宠爱的人,如今青阳王年事已高,能拉拢这个妹妹站到一条线上,无疑会增大夺位的胜算。
“我的两位哥哥,你可都见过了?”
流苏粉裙将莹白如玉的肌肤衬得如花蕊般娇嫩,玉带所束的纤腰若柳,发髻上金钗银饰点缀,清丽亦堂皇。
楚非也喜欢赏心悦目的美人儿,语气自柔三分,“见过,不如郡主。”
“哦?”
除父王外,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说两位哥哥不如她,卫长亭起了兴致,夸她可以,若夸得不对,无脑谄媚之人,不留也罢。
“三公子过分谦逊,人易轻慢对待;大公子霸道非常,又惹人惧怕;而郡主只消如此站着,便有许多人想要亲近。故而,两位公子不如郡主。”
一番夸奖下来,郡主眉眼便染了笑意,倒真是一位好相与的人。
楚非起初是想以护卫的身份长久住下,郡主要一个师父,但练武是吃苦的活,三分钟热度罢了,她不认为娇生惯养的小郡主真能坚持学下去。
这厢还没开学,卫长白便托人送来一把轻巧的长剑,剑是好剑,也很趁手,楚非将剑抛给卫长亭,折枝作剑,便喂起招来。
衣袂摇曳,落花处,发髻散落,楚非摘下卫长亭的束发金簪,“若真心习武,发饰衣裙且换好,明日树下,我等着你。”楚非变了心思,卫长亭有习武的天赋,这个徒弟,她有兴趣教好。
楚非回到住处时,屋外已有一人候着,高壮的个儿,来人一眼明了。
“方才尚未看够?”
难为他这么大个头,藏得倒挺好,幸而郡主不会轻功,突兀看到花叶簇拥着一双黑亮的眼,很难不被吓到。
“公子命我给姑娘送来一份礼物。”
戚羊将随身的剑双手奉上,楚非掂量了一下,挺讨喜的重量,可以成为郡主换剑时的备选,“有什么话便说吧,我好决定这剑能不能收。”
“公子命我转告姑娘,陪着郡主小打小闹便可,不必认真。”
“好啊,”楚非应下,微抬头,对上戚羊的脸,眉目间带着几分挑衅,“我会让郡主有打闹之力,绝不辜负你家公子的期待。”
“多谢姑娘。”
戚羊行礼告退,略过了楚非举剑相还的姿势。
原是个不懂人话的傻子,也罢,楚非将剑收好,这大公子真脑路清奇,不去讨好自家妹妹,反倒来我这里招呼,是真不在乎郡主的想法么?
三
楚非领着卫长亭从墙头溜了出去,两人都一身江湖侠客打扮。
府中虽以郡主为尊,各方安插进来的眼线却不少。毕竟郡主有被掳的先例,出趟门护卫挺多,暗里还有人跟着,大道上走着都嫌挤,所过之处,人散了个精光,哪能体会到游玩的乐趣?
楚非此番下山,也没得玩几日,两人相顾无聊时,一拍即合,溜出府的姿势越来越熟练。
府外并不总如想象中的自由快乐,偶有登徒子拦路,垂涎的目光让卫长亭厌恶。
是她的女儿姿态引来了歹人,她做不到楚非的英姿飒爽。
招贤赛那日,她一眼明了楚非是女子。她是想要一位教她习武的师父,但这不是她留下楚非的初衷。
卫长亭有一个宝贵的木匣子,匣子里摆了一沓小帖,约十来张,每张都是落着楚非姓名的挑战书。
她本以为楚非是个像韩瑾一样的厉害人物,却不想楚非是个女人,甚至会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楚非一手各一串糖葫芦,在卫长亭眼前晃了晃,招回神来,将左手那串塞给卫长亭,“这东西酸酸甜甜的挺好吃,你也尝尝?”
“楚非,我们下次穿女装出门,可好?”
“哈?”这小郡主定然是还没从被调戏的刺激中清醒过来,楚非语重心长,“小亭儿你穿女装,会更危险。”
“我想看你穿女装的模样,你不必担心会抢了我的风头。”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楚非从中听出了一丝妒意。自己何时竟招惹了这个小祖宗,难不成是要她也被人调戏一番不成?
自习武始,楚非便告别了红妆。有次生日,师兄买来胭脂水粉送她,抿了口红,镜子里的人端庄秀丽。
是一张好看的脸,却是楚非不敢面对的脸。
夜里,楚非敲开郡主房门,郡主眼里的惊艳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楚非看不懂的黯然。
“你这样很好看,不必换回去。”
虽不知郡主在闹什么别扭,楚非却还是要将此行的目的达到。两行泪夺眶而出,卫长亭吃了一惊,“你这是作何?”
“我的娘亲是农家女,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人儿,父亲是憨厚老实的庄稼人。
村里有恶霸,贪图娘亲美色,强抢娘亲为妾,意外打死了我的父亲。
我沦为孤儿,幸遇师父收留,习得一身武艺。
我不似郡主般金枝玉叶,无人庇佑,美貌于我,只是催命毒药。
我很满意自己的男装模样,女装模样,只给郡主您一人瞧见,望郡主勿再勉强我。”
话该到了伤心处,楚非又落下几滴泪来。
“所以,你是真心喜欢男子装扮?”
“当然。”
“抱歉,我从未想过强人所难。”
本以为自己在大度的给她机会卸下伪装,却原来只有自己胡思乱想,她也只能胡思乱想。
楚非很意外郡主会道歉,她有不能女装的理由,但她还不够信任郡主。眼前的危机算是过了,楚非放下心来,郡主还真是很好骗。
行到屋前,一大块头杵着,楚非叹,“平日里偷看不够,今日还守门?”
“公子吩咐我给姑娘送来点心,”戚羊将点心篮子双手奉上,“都是姑娘平日里爱吃的样式。”
“你家公子如何知道我喜欢的样式?”
“是,因为……”
真不会骗人,楚非接过篮子,“东西我收下了,多谢。”
木头桩子没动弹。
“怎么,你还有事?”
“你的娘亲,还有那恶霸,可有我相帮之处?”
问的人很真诚,楚非愣了一下,只得接着往下编,“父亲死后,娘亲便也随着去了,至于那恶霸,连同其家,早被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有三个妹妹,那年饥荒,她们被我的父母先后卖了,直到我也被卖了,”魁梧的男人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姑娘,如果你不介意,以后遇到钱财上的困难,可以找我,我会帮助你。”
男人离开后,楚非关上房门,她听到一个了不得的笑话,一个暗卫居然说会帮助她?
一个要给他人卖命到死的暗卫,居然说会帮助她?
四
中秋节。
青阳王在宫中大摆筵席,四方人马聚散,郡主府难得冷清。
夜空中一轮圆月,赏月者唯她一人。
师父的临终所愿,是让楚非不染俗事,在山上安稳活着。
师兄当初介入朝堂事,便违了师父的意。他的得意弟子,本该翱翔江湖,闯荡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最后却一头栽进争权夺势的泥潭,去应对诡谲人心。
“你师兄那点心思,还跟人斗,死了都怕没人看见。”
师父一语成谶。
知晓师兄失踪后,师父也只嘴硬地说他活该。而哀极伤身,楚非亦不曾料到,师父在一场大醉后,撒手人寰。
收拾师父遗物时,楚非找到了一只手镯。手镯的草图尚在楚非房间,师兄亲手所画图样,交付与她制作,是一份送给心爱之人的礼物。
她早交予师兄,最后却落到师父手上。
她希望是师兄从未送出,她如此希望着。
郡主府醒来的那天,楚非很高兴三公子找上门来,而三公子告诉她,陈席的下落,只有郡主知道。
去年元宵佳节,满城灯火璀璨,人声鼎沸,郡主消失在一片人潮里。再见时,郡主满身血污地出现在大街上,神情恍惚,好似受了很大的刺激,清醒后,郡主遗忘了被掳的记忆。
没有多少人知道,郡主现身的前一日,有人给三公子送来她的消息,但韩瑾疑是陷阱,且再打探,三人散后,陈席再未出现。
卫长白知晓陈席对自家妹妹的心意,也疑心陈席是在寻找卫长亭时出了意外。但卫长白对陈席的实力有数,他不信陈席会无声无息的死去。
而卫长亭,这个最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不仅失去了那段重要的记忆,甚至将陈席也一并从过往中遗忘。
楚非带卫长亭去过很多地方,几乎走遍了青阳的大街小巷,卫长亭看什么都新奇,但对哪里都没反应。
楚非在郡主府耗了很多时间,一无所获。而今日郡主赴宴,楚非来到郡主房门口,她需要一点提示,提示她,房间里是否存在有价值的信息。
楚非没在门口思索多久,有人跃下房梁拦住了她,是个老熟人。
弃了宫灯,楚非拔出随身长剑,铁锤与长剑相击,拳脚相交。
宫灯落地,绢布被火舌噬尽,余一地灰。
楚非冷然看着急速砸下的铁锤,剑尖处,是他的喉结,她只恨自己的剑还不够长。
铁锤停在了眉间的厘米之处,心软是大忌,若是她,定然不会留情。
“我输了。”这句话很柔,楚非故意添了几分撒娇耍赖的情绪,出口后,思绪恍惚,楚非想到了师兄。
“总这样争强好斗,下手也没个轻重,你这做派,对战时,有几人肯罢手,真想要每次都以命相搏?”
但戚羊罢手了,尽管他感受到,她真想要杀了他。
戚羊站在门口,像一个木桩。
静默良久,楚非打破尴尬,“今日中秋,你可有东西送我?”
屋檐上,一篮点心等来了它的主人,戚羊取下,别扭地递到楚非面前。
楚非打开,是月饼。她取出一个,端详了一下,“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如果我的妹妹还活着,如今也该和姑娘一般大。”
“你有三个妹妹,不知我像你的哪个妹妹?”楚非咬了一小口,是莲蓉味,“若是小妹便好了,毕竟最小的最招人疼爱。”
“不,是......”
戚羊想到了小草。
小草是他最大的一个妹妹,因为贱名好养活,所以直到被卖时,她都没有一个正经名字。
小草也这般争强斗狠,嘴上半点不饶人。人吃人的环境下,想要不被欺负,便得给自己镀上一层保护色。
当年是他没用,没法保护她。
“你送的月饼很好吃,”楚非没想等他回答,将咬了一口的月饼举到他嘴边,认真且期待地问,“你要不要,也尝一口?”
那时的气氛很好,所以鬼使神差地,戚羊咬了一口。
楚非慢腾腾地合上盖子,身旁的男人倒地。
如果他不拦她,她未必要进这屋子。现下,她是非进不可了。
“你来,也是为拦我?”
楚非本以为他会替她拦下戚羊的铁锤,他倒挺沉得住气,猫到了现在。
“不,我与你一同进去。”
树梢轻摇,月色下,模糊人影过,韩瑾出现在楚非眼前。
五
卫长白不会从宴会中回来。
这本就是一场由卫长宣策划的鸿门宴。
“我从未想过政变。”
临行前,卫长白拒绝了韩瑾陪同。
宫中眼线传来,青阳王病危,这消息并未公之于众。宴会要求,不得武装,不带武侍。城无二主,终于到了拍板定人的时刻。
嫡子继位是人常,但卫长白人心所向,世子之位才迟迟未决。
卫长白选择站在平民的那一刻起,便与贵族相对立。用民心与贵族对抗,注定伤亡惨重。
他不愿与兄长拔刀相向,更不能陷青阳于水深火热中。
韩瑾知晓卫长白心思,他从前只是在赌,在赌他们能有足够的时间,剪碎贵族羽翼。
但青阳王没熬住。
此一去再无回头可能。
韩瑾辞别了决定继续留在郡主府的楚非,他没能带走故人的师妹,他决定送她最后一份礼物。
韩瑾将戚羊的尸体抛到了卫长宣的府门口,楚非只下了迷药,而韩瑾斩下了他的头颅。
他们发现了郡主和大公子的秘密,只有这样,楚非才有继续留在郡主身边的可能。
韩瑾带走戚羊时,戚羊尚未死,楚非欲言又止,倒是韩瑾敏锐地问了一句,“你可是想要留下他性命?”
楚非愣了一下,笑,“处理干净一点,别牵连到我。”
原来无声无息地死去,可以这么容易。
一如师兄。
发现手镯后,楚非漫山遍野寻找,最后在师父病逝前经常驻留的山崖边找到一座新坟。
师父替师兄收了尸,师父瞒住她,是不愿她掺和青阳的事。
楚非总在想,师兄选择为卫长白做事,有没有一点儿为她复仇的心思?
王者多薄情。
她的娘亲,青阳王的妹妹,曾受万般宠爱,最后不过沦为巩固王权的牺牲品。
平民出身的父亲因才华受青阳王重用,又因得罪贵族利益成为弃子。一顶忤逆王上的帽子盖下,父亲入了大牢含冤而死,深爱父亲的娘亲也自缢身亡,留下她孤单单一人,落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
父亲的恩师将她带走,亦从此成了她的师父。
父亲的功绩被人民遗忘,甚至其罪名被人民认同时,楚非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手难覆山海。
时机未到,父亲和卫长白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选择逆势而上,虽死无悔。
总有人要先走那么一步,后面的人才能再进一步,而蜿蜒鲜血,漫漫长夜难明。
六
节后。
卫长白弑父伏诛的结果传遍了整个青阳城,大公子卫长宣在贵族们的支持下上位,而卫长亭,则被许配给了此次平乱的功臣,贵族里权势正盛的李家。
回到府中的卫长亭有些恍惚,望月亭边,海棠树下,楚非也临水发着呆。
看到楚非的瞬间,卫长亭有些惊喜。她知道楚非是为了陈席而来,而现在,被许配给贵族的她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她应该会对她很失望,她本以为她会离开。
卫长亭树下站着,没走近,待了好一会也没开口,决定离开时,楚非却说话了,“千千万万情绪,缠丝以情相寄。郡主,你可知道,这是何意?”
楚非在卫长亭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木匣子,里面有属于师哥的一些东西,还有一本小册子。册子里简单写着长亭郡主的生平故事,不时穿插着几幅人物图像,册子被朱红笔修改了好几处,末尾,则留下了这句话。
“千千万万情绪,缠丝以情相寄。”
本该是柔情万千的一句话,却纠缠着凑不齐的记忆碎片,交汇着斑斑鲜血,成了她摆脱不得的梦魇。
记忆的最初,在一个昏暗地牢,她拿着一把染血的匕首,不远处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面目全非。
一个自称公子宣的人告诉她,她是他的暗卫,死掉的那个少女是郡主卫长亭,她杀的,是为取代她。
熟悉郡主故事的两三天后,有人闯入地牢来救她,那人浑身染血,剑气森然,看她的眼神却温柔至极。而她是害怕的,眼前的人是陈席,册子上写着,他爱慕郡主,而她,杀了他所爱之人。
陈席将她救出,一路逃至山林深处,行到一小湖边,他才定下心来,“此处是青阳城外,附图山界,他们已对你动了杀机,长亭,你与我回家,可好?”
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作答。她想,如果他知道她杀了卫长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就像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妄图阻挡他带卫长亭离开的人一样。
她不讨厌眼前的人,但她更不想死,所以在陈席伤重休养之时,她用匕首偷袭了他。
她给了他胸口致命一击,握着匕首的手也瞬间被他抓住,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以为她会死,在他手里的短短一瞬间,她感受到了她生命的脆弱。
可看到是她后,他很快就松手了,那么一松手,她发现他的生命在很快流逝,她的脑海里只有逃跑两个字,她也很顺利地跑了很远。
等到冷静下来后,她又回到了现场。
他死在那个寒夜,眼里没有怨恨,都是惊愕。
确认他停止了呼吸,她拔下他胸前的匕首,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手上,身上都满是血。
她走到小湖边,清洗着自己的罪恶,可洗了好久,看身上哪里都还是一片红,除了手腕处一圈莹白的柔光。
她一直戴着这个手镯,但她现在才注意到它。
手镯也沾了些血污,她取下来仔细清洗,细看时,脑海中突然就冒出一句话,“千千万万情绪,缠丝以情相寄。”
无数有他的碎片画面走马灯似的播放着,心脏生疼。眼前的手镯,就像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指引着她面对一个残忍的真相。
但她丢弃了这把钥匙,她难以面对。
“原来,你也知道这句话。”
楚非出现之后,难过和愧疚就被猜疑和嫉妒包围。她也想过,自己是否真是卫长亭,若不是,她为何越想陈席越痛心?若是......
她不敢是。
楚非自怀中摸出莹白的手镯,她看到卫长亭退了一步,眼里满是惊恐,心下了然,“你可知,这手镯何名?”
“缠丝?”下意识地,她答了这两个字。
“是啊,缠丝。千千万万情绪,缠丝以情相寄。师兄对心爱之人的心思,若不是郡主写下,我怎能知。”
七
楚非离开了郡主府,临走前,她将手镯留给了卫长亭。知道一切始末后,楚非有想过带她走。
如果她没被卫长宣欺骗,也许当初,她便也来到附图山,与她好好生活着,而她不会出山,她的师父亦没有死。
但是卫长亭拒绝了。
楚非没强求,如今,她也要走上父亲的路,而前路飘摇,卫长亭所嫁之人,或者能更好的护住她。
长亭郡主的喜事办得分外隆重,卫长宣为其精心置办了十八箱嫁妆,青阳城到处挂满红绸,一片喜气洋洋。
嫁衣很重,将人衬得华贵艳丽,卫长亭装扮完毕,拜别兄长后,她便得上花轿了。
卫长亭始终没有恢复记忆,她猜不透卫长宣的心思,打从最初,卫长宣给的故事里,就没有他。那是一份公正的故事,所以她看了之后,会有背叛卫长白的愧疚。
现在想来,卫长宣并没有要她做过分的事,他只是让她袖手旁观,做好一个局外人。
所以卫长宣从前是一个怎样的哥哥?他又为何要这样对待她?她有许多疑惑,临到头,却不知从何问起。
“从此后,你自由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一如既往,对方没想过平等对话。
但卫长亭不想再糊里糊涂,于是她鼓足勇气问,“你拿走我的记忆,是为了保护我吗,哥哥?”
“我想你误会了,”卫长宣背过身去,冷冰冰的口吻没半点情绪起伏,“我需要一个听话的妹妹,你做得很好,也将去到最合适的位置。”
“你为什么不真找人替代我,哥哥,这不是会更让你安心么?”
“所以,你是想要我今日用上?”
“可以吗?”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几分期待与祈求。
“你怎又像从前一般天真起来?别再问些愚不可及的问题,落得和卫长白一样下场。”
卫长亭行了拜别礼,临走前,留下此生的最后一句话,“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幸福,承蒙照顾了,哥哥。”
尾声
李将军府上宾客满门,人来人往,谁都没空去注意一个面生的丫鬟。
丫鬟有张路人脸,举止却很稳重,她端了壶毒酒,朝着新房里去。
这是楚非的第一个任务。
他们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告诉整个青阳城,三公子没了,但牵机阁还在。
“主上死了,替他报仇,这完全合情合理。”
本想要安分几天的韩瑾觑了他一眼,“倒是一个好理由。”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将长亭完好带走。”
自由,这不仅是长亭的愿望,也是他们对她的承诺。
“你不怕影响到卫长宣?”
“或许,这亦是他所愿。”
卫长宣安排了一个暗卫顶替他去死,而卫长白活了下来。
既然他留下他,他便一定不会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