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里有个二豆,精湛的演技让人一开始以为是导演骗来了一个真傻子。二豆这样的人,农村里几乎每个村都会有那么一两个,自生自灭。
自强就是个“傻子”,我已经记不清他是哪一年跟着家人搬来的,只记得那是盛夏的一天,三伏的天气,太阳大的像是覆盖了整个天空,大人们为了避暑早已熟睡,我在心里惦记着抓蚂蚱,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偷偷爬起来,翻过墙打算去旁边的树林的草地里抓蚂蚱。顶着大太阳咪缝着眼的我一抬头,看到个男孩子,在对着树打拳,嘴里振振有词,叨叨咕咕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那时候住在这一片的孩子互相都认识,虽然并不一起玩,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丫头,好巧不巧的这一片邻居生的几乎都是小子,几岁时候常在一起玩耍,突然在长到青春期的年纪开始了互相讨厌。我用手遮着阳光,把眼睛睁大了一点,想看清楚是哪个傻冒男孩子大中午的打拳。正在我聚精会神辨认之际,他却突然转了身,和我四目相对,他立马眼斜向下,我却心生怪异,他长得有些不一样,面部比较宽,脖子却很短,眼睛有些斜向上挑,长大后我在课堂上学遗传学的时候,才知道那是21三体综合征,年少时候的我只觉得怪异,因为他并不会直视我,却也不像别的男孩子一样看见我就当透明一样不理我,他低头笑了笑,就打着拳跑远了。
第二天听邻居聊天的时候提起,附近搬来户人家,家里父母带着一个大女儿和一个小儿子。据说这个小儿子好像智力不太健全,家里的父亲重男轻女的很,一直盼着要个儿子,生了大女儿后好多年,母亲才再度怀孕,生下来个男孩,养着养着发现孩子不太对劲,去到医院里,大夫告诉他们,这个病治不好,只能做长期的康复治疗,家里穷的没有钱,父亲长吁短叹,终日借酒消愁,母亲却心疼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给孩子取名叫自强,只盼着这孩子自己刚强,能多活几年。
然后自强这个名字,我只从他的母亲唤他回家吃饭的时候听见过,每到饭点那悠长的喊声回荡在林间,“自强,回家嘞! ”和我同龄的那些孩子们都叫他傻强子,甚至当着他父母和姐姐的面也从不避讳,他妈妈听见的话,总会和颜悦色的说,你们不要欺负我们自强啊,玩的时候带上他吧!男孩子们总会嘘的一声就四散而逃,边跑边喊谁和傻子一起玩谁就是傻子!他爸爸因为总会醉醺醺的,每次听见那帮孩子们喊傻强子,他就会提着酒瓶追着骂,骂那些孩子是有人生没人养的杂种,小王八羔子,踉踉跄跄地总也追不上,惹了一肚子气气喘吁吁地边骂边往家走,不多久,就能听见从他们家里传来的什么东西摔碎打破的声音和压得低低的哭声。
那时候家家都不富裕,过着挣扎饱腹的日子,家里的小孩要上学,学费又贵的离谱,那时候国家还没有关于小学收费的什么标准,各种名目的费用如学杂费,托管费,书本费,材料费漫天飞,爸妈是咬着牙供着我和妹妹读书,经常妈妈会带着怨气咒骂学校又要收钱,爸爸却总是叹口气地说不要把这些话当着孩子面说,孩子懂事了,心里不好受。那时候的两块钱在我眼里真的就是一笔巨款啊,一毛钱的冰棍,两毛钱的雪糕,五毛钱就能买上最好吃的美国提子雪糕,仿佛隔着包装袋都能闻到雪糕的香味。那时候学校要求给红十字捐款,强制性的最少两元,如果不交就得站着上课,在站了一天之后,爸爸心疼我,给了我两元钱,我用手拿着这两元钱,珍惜地捧着,像是年少时候脆弱的自尊。快到学校的时候,不知道何时,那珍贵的两元钱不见了,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自责后悔懊恼,说不上哪种情绪更强烈,我在上学的路上来来回回的找了三遍,那条上学的路年少的我要走上半个小时才能到,那时却顾不上劳累,满心想的都是钱丢了,怎么办,怎么和老师说,怎么和爸妈说。
就在第三遍的路上,边走边哭的我,听着后边有人喊,却听不清喊的是什么,我回头,看见自强在向我跑过来,一边手里挥着东西,跑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一张翠绿绿的两元钱,他跑到我跟前,含糊不清地说到,你,哭,嗯,钱你,我擦干了眼泪,看着他,止住了哭声,说了声谢谢你,把钱接过来,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眼睛向下看着,嘿嘿地笑了两声,就走了。
自此以后他每次见到我不会马上就跑开,而是嘿嘿地笑两声,我把我的旧课本送给他,他翻着语文书,看着上面的插画,一遍一遍地摩挲,因为没有小学要他,他妈妈给他送到过附近的幼儿园,好说歹说园长心软了,同意他远远地坐在一边上课,然而第二天得知园里接受了一个傻子的家长们就愤怒地占领了园长办公室,自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他这辈子的教育,被他妈妈领回了家,平时酷爱对着树打拳练武功的他那一路上出奇地安静,低着头,仿佛懂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当自强从幼儿园被退学后,看语文书变成了他每日的活动,我只教过他几个字,他总是学不会读,却一遍一遍地翻着书,他妈妈还给他买了一个新书包,包里装着我送他的语文书,他虽然看不懂,却总是把书小心翼翼地保管好,装在书包里,心满意足地笑。因为他不再对着大树打拳练功,男孩子们便少了一份捉弄他的乐趣,他们以前围着他喊,傻强子,你使劲,用铁头功撞树!自强便受了鼓励一般,用头使劲地撞着树,还念叨着自己的武功秘籍,围观的孩子们便哄堂大笑,仿佛受到了某种嘉奖。我虽然憎恨他们这样,却不敢站出来为自强说话,因为他们会起哄,会一起喊我是傻子,说我和傻子是一家,年少时候那脆弱的自尊心作祟,使我从不曾出头为自强出头说句话。捉弄自强似乎变成了男孩子们最大的乐趣,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无论他们怎么鼓动,自强也不愿意对着大树再练功打拳,他背着他的书包,一遍遍翻看他心爱的语文书中的插图,这举动激怒了男孩子们,他们抢了他的书包,撕了他的书,这举动激怒了从不曾对人动过手的自强,从小对着树练自己自创武功的他不曾真的会什么武功,却有着一身的蛮力气,没人知道打架过程持续了多久,只知道七八个男孩子,有一个得了严重的脑震荡,剩下的都是不同程度的伤,自强也被打伤了,但是这个好像并没有人关心,只知道,当天晚上,被打孩子的父母堵上了门,几天以后,自强家的房子卖了,卖的钱勉强够了赔偿的款,自强肿着脸,眼睛几乎都睁不开,身上还有血迹,跟着父母和姐姐搬去了整个镇子的最北边,那里好几里附近都没有什么人家,挨着水库那里有座小桥,听说自强父亲在那里谋了一份勉强糊口的看水库的差事。
那里离着镇子远,没有什么人经过,自强父母也不必再担心他被人欺负或者欺负别人,远离了人群的他,自此失了音讯。仿佛这家人从未搬来过,邻居们也不再谈起,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年以后,那个当初打架得了脑震荡的男孩的家长,乐滋滋地谈起,说,你们知道那个傻子么?掉水库淹死喽!他父母解脱了,又生了一个小子,日子过得还好了咧!一阵风吹过,夏日里突然我觉得有点冷,眼眶湿湿的好像被吹进了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