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城市里的一颗普通螺丝钉，干着一份说不清楚有什么意义的工作。似乎是为了避免让自己陷入虚无，两年前我去宠物医院领养了一只猫 —— 一只同样普通的土猫。为了方便与他打招呼，我给他取名 “你好”。收养两年以来，你好做出了许多和长相相符的倒霉事，对于他好似没长眼睛一样闯出来的各种灾祸，我秉持着 “爱的教育” 原则，从不训斥而选择直接原谅，成为了一名无条件宠溺的家长。
我从未怀疑过我和你好的相处模式。对我而言，我对他的义务就是极力给他营造一个舒适完美的家，在经济能力范围内给他买最好的吃的用的玩的，让他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想要你好替我实现一个猫之版本的理想人生 —— 不事生产也能够衣食无忧，不需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猫，只需要做自己。看着他逍遥的样子，我这样一个每天推着巨石上山的社畜心里也不禁感到恬淡安慰。
你好闯祸大拼盘
而你好要做的，就是对我保持诚实。比如在我花了高价给他买了进口罐头而他并不买账的时候，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扭头就走，不必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而强颜欢笑故作欢喜。这条残酷的诚实原则虽然不时会引起暂时的心碎和肉疼，但也是使我们朝夕相处却不会相互猜忌的秘诀。而且，在人类的假笑中浸泡得酥软的神经，偶然遭遇你好的高冷时，就像冬日的冷水淋浴一样能令人重新感到生命的张力。
然而这一危险的平衡在上个月的某一天差点被打破。当时我发现家中猫粮储备不多，于是前往购物 app 想为他囤好下一轮吃的用的。由于徜徉太久，数据联想开始给我推荐各种宠物相关服务，其中赫然出现了 “宠物心灵沟通动物通心术”。打开一看，发现店主声称自己可以与宠物进行精神沟通。我忍俊不禁：一来，作为一名极端唯物主义者，我向来对一切神秘学嗤之以鼻；二来，我自认为我与你好之间的交流沉默胜过千言万语，用不着什么第三者从中作梗。
但详情页面上那些栩栩如生的描述仍然飘进了我的眼里，在灵媒的第三只眼的观察下，成千上万只小动物吐露着自己真实的内心，坦言觉得别的小动物 “脑子不够用”，或 “就是想欺负它”，甚至无法忘记以前的主人而对现在的主人无法亲近，犹如一只只经过机场安检仪的手提箱。我赶紧退出页面把猫粮买齐了，但我知道在网页交替的瞬间，好奇种子已经被埋入了我的脑海里。
一看就是不开心了
之后的几天，我发现你好的迷惑行为似乎在不断增加，眼神愈发心事重重，叫声也有气无力。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一直都不太高兴？他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我投其所好给他提供的一切是不是只是源于我的主观揣测？甚至他是不是更愿意当一只流浪猫去过充满冒险的猫生？我们之间一直打开的那扇天窗仿佛被突然关上了，我也总感觉自己可能在不知情中被愚弄了。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在耳边轻响：这只猫猫有话要说，你知道该怎么做……这该死的神秘小子，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再一次来到通灵老师（老师的客户们都是这么叫的）的店铺细细观察，许多通灵案例中，宠物以第一人称叙述着自己的生前往事和现世感想，性格鲜明，言辞恳切。再看看评论，许多人感谢老师传来的话语抚慰了自己失去爱宠的伤痛，或是帮助自己了解了爱宠的心结。我想起自己就是在别人的错误期待中长大的，不能让你好重蹈我的覆辙，而第一步就是要让他对我把心中的话老实交代出来。多点预判，少点遗憾！这么想着，我当即下了一单。
买家的感人评论
从未消费过任何迷信服务的我幻想的通灵过程是这样的：我抱着你好前往老师安排的地点，老师一个眼色引我行至桌前，你好被老师散发的微妙气场震慑，乖乖伏卧在旁，只见一个印有复杂纹样的木板已经备好，老师开始发功，空气产生颤动，老师手持一支笔在木板上画出了一些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轨迹……
正在这时，老师收到了付款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原来我只需要提供我和猫猫的名字及照片！我可以向他提出 6 个问题，老师将与他进行灵之对话，再将他的意念传达给我。这位老师业务繁忙，我与你好之间的对话被排在了好几天以后，等待的时间里，我吃力地从许多问题中精选出了当务之急，割舍了诸如 “你和加湿器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天天缠着人家”，“你每次跑酷撞墙出糗后是否感到无地自容” 以及 “非要看我上厕所和洗澡是啥意思” 等，我还善解猫意地企图为他删除一些以他的智商来说可能不好回答的问题（当然，也因为钱要花在刀刃上）。最终我的问题如下：
（小智是同一天被我和朋友领养的你好的猫朋友。之所以会问第一个问题，不仅因为你好的尾巴像是从小智身上偷来的，也因为我觉得要更好地了解一只猫，必须了解他的身世。）
通灵日，我把以上问题郑重其事地发给了通灵老师，尽管我希望这个动作很有仪式感，但最终也只能成为绿色对话框中一行行的默认字体。又经过了长达数小时的焦灼等待，你好的心思以白色对话框中的默认字体的形式发送了过来：
“你好对小智没什么印象，我感应到他们也不像亲兄弟。他的个性憨憨的，所以你打他批评他，他会有点害怕，但是不会记仇，跟你在一起他很舒服开心。他很胆小，比较怕高，这也算一个秘密吧。他还喜欢舔自己的脚丫子，他是不是有脚气？他没什么真正怕的东西，但是有很多不喜欢的事，比如饿肚子，单独在家，或者你压着他，太无聊，不够睡之类的，这些都会让他不开心。鱼和肉相比，他确实比较喜欢肉。总体来说他很满意，他的内在像一个宅男，心智接近 15 岁的一个人类男生。他觉得自己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可能觉得自己就是人类。”
这回答也太简单了！在老师的描述下，你好根本没有任何奇特的个性可言，完全不似详情页面那一个个内心戏丰富的鬼东西。我不禁怀疑老师根本就不曾与他进行心灵沟通。且不说很多事情显而易见，不用老师点拨我也知道，比如，哪个猫不舔脚丫子？哪个猫喜欢饿肚子？而唯一有些特别的 “怕高” 这点更是无稽之谈，你好最爱做的事就是征服每个房间的制高点，虽说似乎总是会突然忘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自己怎能跳得这么高。在我提出质疑后，老师云淡风轻地说 “那我就不清楚他到底算不算怕高了”。
你好明明是个与众不同的猫
但这不能说是老师的责任，因为老师早就声明过，自己测算的准确率在 70-85% 之间。既然购买了服务，我就应该谦逊和信服，而不是挑战老师的权威。而且，如果你好其实真的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路人猫呢？我觉得，你好一猫也许不足以证明什么，只发生一次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怎么也得找到另一位灵友交流一下。于是，我又把宠物灵媒老师推荐给了同事素鸡，让她算了算她家的狗。
素鸡的狗名叫妹妹。妹妹是只串串狗，到素鸡手里应该是第三个家了。上一任主人是一对蕾丝，她们把刚出生没几天的她捡回了家，跟八只猫一起长大。所以妹妹刚来的时候，还会有猫性，蹭着人求撸，极度洁癖，怕水怕屎怕尿。
素鸡跟妹妹没有沟通障碍，但是却总是搞不懂她。妹妹会疯狂地钻入每个女孩的裙底，试图找到自己的一席之位，一旦获得拥抱之后便会对着女孩的胸部狂舔。素鸡偶尔会感到羞耻把她拽回来，但是她孜孜不倦。不过，妹妹她对男人不会有此举动，她对他们保持冷漠与高傲，仿佛没看到。
妹妹也不爱跟狗玩儿，在小区里看到其他同类总是绕着走，仿佛那些都是垃圾。如果素鸡带她去咖啡店办公遇到其他客人带的狗狗，她总是会躲在素鸡身边缩成一团，要么夹就着尾巴窜走。妹妹依旧保持着对猫的热情，摇着尾巴追着流浪猫上树，现在猫们看到妹妹总是绕着走。
大部分时间妹妹都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玩儿，乐此不疲。她也总是在睡觉，但睡眠很浅，偶尔熟睡的时候会被自己吓醒。
素鸡说妹妹能听得懂她，但又不屑于听，有时还故意使坏，比如当着人的面摆出漏尿的姿势，然后一下窜开，毫无忏悔之心。如果素鸡哭了，妹妹会先在一旁看着，然后冷静地走开，让彼此之间保持一点舒适的距离，跟影视剧里的狗不大一样。
基于这些特点，素鸡向妹妹提出了这些问题：
收到问题的的第二天，老师发来了回复，她说：
“这只狗狗的自我认知里不觉得自己是只狗。她之前有主人，但是关系不是很密切，可能是丢她的人，是一个中年男性，大概 40 左右。之前也没有什么被饲养的经历。我看她对男性确实不是很友好，不怎么搭理。这个小狗狗内在是比较没有安全感的，她反应很灵敏，直觉也是很敏锐。睡眠很浅，经常会做噩梦，都是一些比她体积大很多的狗追她这种。她没有欲望跟其他狗狗一起玩，就像有的人没有欲望恋爱一样。她不会为自己的漏尿行为感到羞愧，而且她会一直漏下去，她是无意识的。她很聪明，像个 7、8 岁的小孩。”
素鸡说她最初被这些 “竟然有些准确” 的回答跟震慑住了，甚至能勾勒出 40 岁的中年男子丢弃妹妹的情景。但进一步去想，素鸡发现老师不过是顺着她提出的问题进行肯定地回答，并没有提供任何新信息。
我不禁大失所望，感到我与素鸡的支付记录如同两张傻人证书，同时也觉得通灵老师更准确的职业描述应该是 “通过客户提供的宠物描述以动物第一人称进行创作的短篇小说写手”。
和宠物沟通的过程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了和宠物灵媒斗智斗气的过程。经过了这一番徒劳的尝试，我突然想起我对你好进行测算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更了解他。但实际上，我不是一直都很了解他吗？世界上还有什么语言比猫咪跳上你的膝盖时发出的呼噜噜的声音能更好地表达他的快乐呢。我想起来我与你好最美妙的交流都在于那些不需要语言沟通的时刻。我觉得，“与宠物对话” 或许可以成为一次成功的拟人化尝试，但绝对是一次 “对主人与宠物的关系进行社会化” 的失败尝试。我和你好的关系虽然看似建立在我给他提供食宿，他给我提供安慰的这种 “交易” 基础上，但我们之间没有相互要求和对回报的期待，它不是服务购买者和服务提供者之间的关系，不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也不是家长与孩子或恋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人类社会中的任何一种关系。也许这才是你好一直让我感到轻松和快乐的原因吧。
写到这里，你好在一旁打了个哈欠，起身伸了伸懒腰，瞟了我一眼，扭头接着睡去了。希望他有生之年不会遇到猫界通灵老师，洞察他室友我的这一愚蠢举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