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元夕节。
月色如旧。但风雪交加寒冷刺骨,通往临安的大道上杳无人影,一片死寂。
终于出现了两个互相搀扶着前行的身影!
突然其中的一位一个趔趄,另一位赶紧用另一只手拽住同伴,却因重心不稳,两人还是往后一仰,齐齐摔倒在路面。
挣扎着起身,各自掸了掸粘在衣服上的积雪,却没急着站起。他俩就这般席地而坐,继而相顾大笑,却分明有几滴泪噙在眼里。
稍后,凄清肃杀的夜空传来一阵急促悲凉的曲调,顿挫抑扬,如诉如泣。
歌词唱道: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歌者,叫刘辰翁。他生于1231年,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字会孟,号须溪。进士出身,因对奸臣贾似道不满,罢官归隐。宋亡不仕,埋头著书,有《须溪先生集》传世。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凡人身上,都是一座难以承受的大山。因此,宋亡元兴之际,作为旧朝遗民,大多数人悲观消极之下只能选择逃避隐居,祈求在山水田园间疗愈伤痛的心灵。
刘辰翁也不例外。只是他长吁短叹之余,并未忘却士大夫的责任,那就是尽心极力挽救传统习俗,传承儒家文化。
他的声音很微弱,自然不足以改变或影响统治阶层的决策,但他的那支笔,却详尽真实地记录了胡元问鼎后的风俗之变,揭示了兴亡交替之际汉民族遭受的巨大心里创伤,时时展现出一个孤臣义士的形象。
这,便是刘辰翁难能可贵的地方。
下面让我们跟随他,走进遥远的十三世纪末期。
兰陵王·丙子送春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
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谁最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
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
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雨。
兰陵王:长调,三段一百三十字,前段十一句七仄韵,中段八句五仄韵,后段十句六仄韵。
风沙:喻指元军。南浦:此指宋朝的大好河山。海门:今江苏省南通市东,宋初,犯死罪获贷者,发配于此。海门飞絮:元军破临安城后,南宋的宗室、官吏及军队多从海上逃亡。
乱鸦:元军的铁蹄。试灯处:张灯结彩的地方,喻昔日之繁华。箭雁:中箭而坠逝的大雁。沉边:去而不回,消失于边塞。梁燕:指亡国后的臣民。长门:指宋帝宫阙。江令:南朝江淹被降为建安吴兴县令,世称江令,有《别赋》。庾信:南北朝时诗人。孺子:辰翁有子名将孙,也善作词。
词意:
欲送春归,可人世间哪有春的归处。空置的秋千外,芳草连天;昏暗的风沙笼罩着南浦。心乱如麻,说不清是怎样的痛苦。徒自忆起流落海边的人们,他们就如随风飘飞的柳絮。一阵乱鸦啼过,斗转星移,再也不见当年的灯火璀璨,只剩一片残败荒芜。
春走了,谁最凄楚?那受伤的大雁,沉落在荒僻的边土;梁间的燕燕没了故主。杜鹃悲泣声中,废弛宫苑迎来黄昏日暮。想,那玉树琼花早已零落成泥,金铜仙人的承露盘中,盛满了如泪的清露。记得它被送出咸阳时,因不忍离开而频频返身回顾。那会正落日西斜,这哀伤时分,不知如何捱过消度!
既然春走了,还会再来此处?正如江淹怨恨别离、庾信愁作词赋一样,苏堤上也弥漫着一片凄风苦雨。叹息故国曾经的美好,如今只能依托梦境游离寄寓。人生流落到如此地步,只能在淅沥的夜雨声中,与儿子把话共语。
1276年(宋恭帝德祐二年),元军攻入临安,宋帝奉表请降。三月,元兵掳去恭帝和太后、宰相及部分宗室。幸存的部分宗室、官吏及军队多从海上逃亡。尽管五月份陆秀夫等在福州拥立端宗赵昰继续抗元,但南宋其实名存实亡了。
词题为送春,实则书写亡国之痛。
词分三阕,均以送春发端,以春喻国,层层递进,愈转愈深。
首片至结句“不见来时试灯处”暗示宋亡,风沙、乱鸦代指元军,“漫忆”句是词人对流落海上君臣的牵挂,“斗转”二句则描写敌军铁蹄过后临安残败不堪的景象。
中阕至“斜阳未能度”,加深点染春走的愁苦:君王被掳北往,黎民再无故主,杜鹃悲泣啼血,宫苑残壁断垣。被迫流亡的百姓在离开故土时,就如李贺笔下的金铜仙人般,泪如雨下,频频回顾,却终究难以消解黄昏日暮的凄楚。
下阕用典,引历史上诸多怀愁存恨的代表人物,进一步抒发内心的愁恨,又融情入景,以苏堤整日受风雨摧残渲染心情。结句看似轻轻宕开一笔,实则想表达的是,最后只能无奈地与儿子相顾而言,说些无关痛痒的题外话。
旁顾左右而它,那种沉痛,可见一斑。
于是,陈廷焯不由得感叹道:“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
伤春、惜春、悲春乃至送春的题材,原在宋词中司空见惯,但大多是感叹光阴易逝或抒发个人失意的情绪,到了刘辰翁这,却全成了“悲宋”。因为他是亲历者,他逃难未及,滞留城内,不幸成了第一批亡国之民。
毫无疑问,临安的陷落,宋朝的灭亡,成了刘辰翁心中永远的伤痛。
于是,他才常常发出“三百年、人间天上,遽如许、遽如许。”(《摸鱼儿》)诸多包含亡国之痛故国之思的送春苦调。
然而如果我们认真体悟,就能发现,这首《兰陵王》的调子虽然哀怨凄恻,但笔力遒劲,气格雄浑,情意贯彻,刘辰翁沙哑的声音是悲壮苍凉的。
作为前朝遗民的刘辰翁,他宁愿辞官不做,也要捍卫自己的忠贞和节操,守护那份奇崛磊落的性情。
他知道复国的希望渺茫,但他仍然奋笔疾书,不屈地哼唱着一首首凄婉伤痛却又不乏狂逸俊致的爱国之歌。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他是南宋最后一位能承继辛派衣钵的词坛名家。甚至,在以词为史,用历史的眼光、责任审视社会、承载情感,以词记录社会动荡以及风俗演变等方面,他可能比稼轩走得更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