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行
读高中的时候,我的朋友张煜因为长相甜美总会收到男生的求爱。那是90年代末的县城,男孩子们的求爱方式通常就是写情书,下晚自习送女孩回家。猥琐胆小一点的,会选择尾行。
我的朋友张煜,就被一个不那么讨喜的男生尾行过。悄悄地跟在身后,却不敢打招呼,只听到脚步声踢跶踢跶地近上来。或者骑着自行车在她身后摇摇晃晃地打转,打几声没有意义的车铃。甚或有一次有直接上来拉手,眼睛里被初爱的痛苦填满,嘴里诉求的是她能明白他跟着她的良苦用心。
之后,张煜的妈妈就每天晚上在学校门口接她回家,怕她再被荷尔蒙蠢蠢欲动的男孩子骚扰到。偶尔有顶风作案的男生,被发现或者有嫌疑,都被张煜妈妈拦住骂得腿都打了摆子。
我在场的那一次,抓到的是一个跟着张煜递情书过来的男生。张煜妈妈借着路灯把情书的内容给读了出来。依稀记得,情书里有一句:“你穿白色风衣真好看。”气得张煜妈妈不由分说就剥掉了张煜恰好穿在身上的白色风衣。那时已经是深秋季节,我眼看着张煜只穿着单薄毛衣,在秋风中瑟瑟发着抖,却不敢说一句反抗的话或者撒娇的话。
我作为一个平凡的少女,基本上没有发生过类似被尾行事件,就算是有,我那和我一样神经大条的妈妈也大概只会哈哈笑两声说:“想不到我闺女这么丑也会有人惦记。”所以,我那一年很是羡慕我的朋友张煜。一方面羡慕她有被尾行的魅力,一方面羡慕她有一个很紧张她的妈妈。
张煜的成绩很好,是文艺标兵、英语课代表,也是老师们的心头好。她声音温柔,笑容甜美,基本就是女高中生的典范。少女的天真,在她的眼睛里就像是火,烧得眼波闪耀。而爱情,似乎只是沐浴过她的金色阳光,她从未鞠一把收在手中。
直到认识了袁同学。
袁同学在学校足球队踢球。每个周五下午,都能看到他一边飞舞着球衣,一边满操场狂奔。记不清多少次了,张煜会拉着我一起看一会儿。我完全不懂足球,前锋后卫傻傻分不清楚,全场只认得一个守门员。并且球队里也没有我心仪的男生。所以大多数时间,我都百无聊赖,只是一场青春爱情事件的旁观者。
张煜写给袁同学的情书是我帮送的。因为张煜自己不好意思,也有些害怕被拒绝。而我,虽然也没什么实战经验,但好在脸皮够壮。
送情书事件之后的一个周末,张煜来我家一起写作业。她告诉我说,袁同学回复她了,他们约在周日下午学校的足球场见面。他会教她踢球。
“是吗?”我比她还兴奋,“我可以去吗?”没心没肺是病,得治。我几乎没意识到我是多么大一只灯泡,只想继续观察一段也许是爱情的东西的生长发育。
“这个,”张煜犹豫了下说,“也行。不过我妈妈也去,你不是有点怕我妈妈吗?”
我脑门像是被敲了一棒,这什么逻辑,妈妈去陪同约会?我想象着严肃的眉间带个川字的张煜妈妈站在旁边看女儿被一个男生牵着手教踢球的画面,啊,太有违和感!
“不是吧,为什么啊?”我很无语地问。
“我妈检查我书包的时候看到信了。我也没对她撒过谎,就承认了。”
在我对张煜妈妈有限的了解里,她应该会立刻把张煜揍一顿,然后几天冷暴力,再去收拾那个让女儿春心萌动的始作俑者。
张煜的妈妈,是一名中专院校的政治老师,教书育人实属强项。偶尔我去她家的时候,她会当着我的面骂张煜。是那种很严厉的骂。张煜不想喝番茄蛋汤,小心翼翼地说:“妈妈,我喝不下去了。”
“喝掉。”张煜妈妈头都没抬。
然后我就看见这位男生们心目中的女神,灰溜溜地低着头,强忍着反胃,哧溜哧溜地喝汤,不敢吭一声。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妈妈的依赖,并且她觉得妈妈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她与袁同学的第一次约会后,她妈妈就把袁同学请回了家,在书房里聊了两个小时。具体说的什么,张煜不知道。但之后,她再也没有收到过袁同学约会的邀请。
我深深地对张煜的青春爱情事件惋惜,也深深佩服张煜妈妈钓鱼执法的机智。爱情的种子刚刚露出萌芽,就被残酷扼杀。
半年后,袁同学考上了大学,和张煜偶尔写信联系。
我们也步入了高三。那一年,用和我住一个房间亲妹的话说,她睡觉前,我在书桌前坐着睡。她半夜醒来,我还在书桌前坐着睡。等她早上起床,我依然在书桌前坐着睡。耍得那么好看,也不嫌累!不过,想到那一年虽然只是表象的努力,我依然觉得那是我最投入奋斗的辰光呢!
而张煜的妈妈帮她请了学校最好的理科老师补习,每天早上送,晚上接。每天想方设法各种食疗,还弄了个大氧气罐放家里,每天让张煜吸氧,调动大脑的活跃度。她似乎比张煜还热血,只是无奈没办法替女儿使劲儿。而张煜在一次不那么如意的模拟考后开始头痛。有一次在课堂上莫名奇妙的呕吐。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压力很大。
我还记得我拍拍她的肩,用我妈安慰我的方式对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平常心,最多就是考不上了,再来一年呗。”
我确实是以这样一种心态参加高考的。当然,成绩打不了虚晃,我只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即使如此,我妈也到处跟人宣扬我超常发挥了。汗,我似乎在我妈眼里一直就是个菜。
但张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考得没那么理想,只能读本省的一所医科学校。听说成绩下来那天,张煜妈妈大哭了一场。而张煜,倒头就睡了20个小时。
命运似乎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人。越是在意的,越是失意。越是想得到的,越是难得。
大学后,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啊。我玩得忘乎所以,并且尽情显露出吃货本色。一个学期过去就胖了10斤。
我与张煜联系并不太多。我偶尔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总觉得她很忙。
“作业太多了。”她总是这样说。
后来又解释说,她妈妈希望她能保研。就算保不上,也必须考研。所以功课非常重要,最好每年都能得奖学金。不是妈妈在乎那点钱,而是这是很关键的人生履历。当然,她妈妈也不允许她在没经过认可和监督的情况下谈恋爱。女孩子恋爱太危险,最好考上研究生之后再说。
每次跟张煜打完电话,我都很惭愧。我一边心虚自己的人生履历注定一片灰暗,一边继续过着我麻辣烫一样五味杂陈花样繁多的大学生活。
后来寒假里见面,张煜偷偷告诉我说,其实她和袁同学偶尔会发Email。
“还很喜欢他吗?”我问。
“恩。喜欢。但他说他只把我当妹妹。”张煜低头吃甜筒,“他有女朋友了。”
她似乎瘦了一些,更加有点古典美人的感觉了。
“那,”我小心翼翼地问,“有几个男生想约你,你能出的来吗?”
以为大学就可以随心所欲追女生,心像脱缰了的野马一样的男生,曲线救国,希望能通过我约到张煜。
“你给我妈打电话,说我们一起吃饭。”张煜也小心翼翼。
于是我打了电话,张煜妈妈问了在哪儿吃,吃什么,几点回去,说了哪个饭店的饭菜已经被曝光了不卫生,不能去。现在外面的饭店都用地沟油,真的很不安全。小煜爱吃甜食,但你们别点,吃甜的不好。
我唯唯诺诺地挂断了电话,长长呼出一口气。
几个男生对一起见面都很不满,全都埋怨我不会安排。但张煜像个小公主那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虎视眈眈,她大口吃东西,大声地笑,并说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快乐。
记忆中,那是张煜正常情况下,笑得最开心的一次了吧。
大二大三,我和张煜联系渐少。偶尔打电话,她总是不开心。她说,和宿舍的女生关系不好,有点被孤立的感觉。她妈妈跑了一趟学校,帮她换了宿舍,但情况并没有太多改观。基本上每天,她都像高中时那样,早出晚归,上课自习。她尽量在宿舍里待的时间少些,期许与别人的冲突也少些。
在我看来,张煜就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女孩。她和我在一起时,性格不坏,更不会疾声厉色地讲话。她被孤立,令我也感到奇怪。但我们离得太远,我只能在电话里听她发几声牢骚,然后安慰她几句,仅此而已。
大四下学期,考研成绩出来没多久,我忽然接到张煜妈妈打给我的电话,问张煜是不是来找我了。张煜已经从学校消失了3天。
现在想想一切都是有预兆的。从张煜刚开始头痛,到她不断收到的来自母亲和自己给的压力,她没处理好的宿舍关系,考研失败,几乎无从判断哪里开始断层,哪件事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我知道,我的朋友张煜,这个曾经人人喜欢的女孩,她出了问题。
我开始动员我的所有高中同学找她,还联系到了已经毕业去北京工作的袁同学,张煜竟然在他那里。
我很难想像,她是怎么找过去的。十数个小时的火车旅程,等天亮,然后转公交车,步行,问路,因为没有手机,在某大厦楼下站了几个小时,才终于等到了下班的袁同学。袁同学对她的到来感觉吃惊,但很快就招待了这个老同学,并给她安排好了住宿。
袁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张煜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太饿了,一个人吃了3碗面。并且她在哪儿都能睡着。她说话感觉很幼稚,问她家的电话,她也不太记得了。还有,他没办法请假,问我能不能把张煜接走。
我立刻联系了张煜的妈妈,第二天,她便去北京接走了张煜。后来我打电话给张煜妈妈,她说没什么事儿,孩子任性什么的。可是一周后,我再接到张煜妈妈的电话,听到一个母亲心碎的声音。
我记得特别清楚,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婷婷说她怀孕了。”
我又联系了袁同学,然后几乎可以看到他在电话线的那一头愤怒暴跳,他诅咒发誓:“我要是碰过她一下,我立刻就死。”
袁同学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安排张煜住宿的酒店有监控,他只送过她回过一次酒店,连房间门都没有进去,分分钟都可以调监控出来看。
几天后,张煜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婷婷来例假了。
我和张煜在网上聊天,我问她为什么说自己怀孕了。她说:“你不懂,这是母体对孩子的感知。”
“但是你和袁同学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啊。”
“一定要发生过什么才会怀孕吗?”
“可你现在正在来例假啊。”
“反正我怀孕了。”
“.......”我的手开始抖,然后在计算机房旁若无人地哭起来。
在长达几个月的就医诊断和测试后,张煜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幻想症。张煜妈妈为她请了假,接她回了老家。
从那之后,我和张煜几乎每天聊天。几乎每天她都会问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于是我便会找一部电影推荐给她看。但她会说:“唉呀,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看,我还得看书学习呢,我还得再考一次研究生。”
这样的对话每天重复。能好好地看一次电影,是张煜的愿望。而看书学习是她的魔咒,是压在心底的石头,是每天一早醒来时劈头盖脸追上来的吃喝拉撒一样重要的事。所以,她永远没办法好好地看一次电影,也没办法心无旁骛地好好看书了。
我和张煜妈妈偶尔会打电话,张煜每天都要吃药。药物让她食欲很好,睡眠也很好。每天除了在网上聊天,吃饭,还有刚坐在书桌前的那几分钟是醒着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她也再也没提过袁同学,她几乎忘记了他和她曾经的坚持。
毕业后我回了趟老家,又见到了张煜。我们在M记坐着,她的笑容非常甜蜜,她的眼睛依然有少女般的天真,周身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
她吃完了自己的套餐,我问她还要吗,她非常乖巧地点点头。药物激素让她胖了40斤,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停止将食物塞进嘴里。
除了见我,她没再见别的任何朋友。有一个心仪她很多年的男生,想继续通过我约会女神,我却没办法再为他牵线搭桥。
我想保护她,我希望她在喜欢她的男生心目中依然是旧时的样子,声音温柔,笑容甜蜜,心智单纯。我希望,她只是让爱她的人心碎了一点,而不被不太相干的人指点评论。
但还好,药物还是有用的,一年后,张煜完成了学业,拿到了毕业证。
记得张煜高中时曾经跟我发过牢骚,她因为很怕她妈妈不高兴,所以从来不敢跟她提任何需求。借着这一场病的躯壳,她似乎才开始有了童年。于是,她每周都坐火车去市里的动物园。每个月都要去游乐场。因为喜欢婚纱,独自拍了很多套婚纱照。喜欢海,去了海南3次,把卧室布置成了沙滩。并且开始看一直喜欢却不敢看的动漫。
偶尔我去她家里,会看到张煜妈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个成年后的小孩。她再也没有对她严厉过。她非常的温柔。她会问:“婷婷,你今天看哆啦A梦的第几集?”
张煜像个孩子一样睡着后,我和张煜妈妈聊天。她老了,眉间的川字似乎更深,但因为都是笑着和张煜讲话,笑纹也深了些。她不再奢求张煜能有多优秀,有一个多么璀璨的未来,多么炫目的人生,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不再犯病,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能恢复健康。她也不在乎她是不是胖,是不是孩子气,是不是不工作只花钱,她只希望她能拥有普通的快乐。她不会再给她任何压力。张煜生病后,包括张煜爸爸在内的几乎所有亲戚,都觉得是她给张煜的压力,逼得张煜犯了病。她也常常自责,为什么把自己希望的,强加给孩子。温柔对一个母亲来说太重要,是孩子成长过程中内心最坚定的力量,是性格塑造中最优质的元素。遗憾的是,她学会的太晚了。
那天回家,我抱住我妈胖胖的脸蹭来蹭去,她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像狗一样,滚!”
毕业后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一直身在异乡为异客,在成长的坚持和妥协中不断摇摆。和恋人分手,又遇见下一个人,然后和他结了婚。
在老家办婚礼的时候,我邀请了张煜。那时张煜已经恢复了很多,也瘦了下来,但有后遗症,她始终不能变得合乎她的年龄那样的精明和世故。但她也接收不到笑容里的恶意,她像是一个聪慧的有钝感力的恋人,对这个世界的好与坏都保持着距离。
她坚持独自来参加我的婚礼,她入座后5分钟,我在角落里发现了张煜妈妈。她说张煜最近被她惯得有些任性了,非要一个人来,她担心,又怕她不高兴,于是跟在她后面尾行她过来的。
数年前那个被男生尾行的少女,当下这个被母亲尾行的大小孩。祸兮福所倚,在生活的万花筒里,不幸的事情似乎也能折射出一些幸福的光来。
当年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男生,隔着几个人的座位,把她爱吃的菜一次次地转到她的面前。不管他们会不会发生什么爱情事件,但她惊艳过他的岁月,总会被温柔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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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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