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从外面回来,走在桂花树下,一阵风过,桂花落了满坑满谷,携一肩桂花香走在这样的夜色里,心里柔软得可以装下整个世界。
在这个寒暑不均的小城,生活美不美好宜不宜人很多时候取决于天气。这应该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秋天这种东西呢,年少时可能是没法感知它的好的,那种西风唿哨,一千只大雁像句子一样掠过,然后落叶满全城的景色,年纪太小不能品咂其韵味。只有等长大以后,那么一个偶然的瞬间,少年人历得了风尘,原是一树青果子,夜来风雨,正在生涩着担心着,晓来望去却忽然有些熟了,至此,才算是领悟了秋天之好。
历经世事,见惯尘世冷暖,发现每应着这个时令,行走在这座小城里,透过南门外那些沧桑感滋滋冒泡的古街砖瓦,才会恍然间惊觉,清江河畔的故乡之秋原来那样美,尤其是那些暴雨洗劫过后的秋天傍晚,空气水亮清明,风中有桂花甜香,随意往哪儿一站,都能落得甜香满身。
今年的桂花比往常开得晚一些,长达一个多月的酷热干旱,我以为它们不会开了。但植物对时令的敬畏比人要深刻很多,纵然季节曾有过辜负,它们也会不计前嫌热热闹闹的盛开。记得往年在满园桂香时总会禁不住它的甜香留下一点只言片语,但今年,大约是心境的不同,总觉得这桂子飘香里多了一些沧桑。
跟秋天金黄清冽的气质相似,大约桂花也是一种要等到机缘,才能觉知其美好的植物吧。它像芬芳的美妇人,不是少女,尖锐,能劈开天地之光;也不是老人,沉重,收集了普天之下的悲欢。桂花是足够成熟的,是妇人式的美,它盛开时,就像小小的金色铃铛,在风里头发出细细的脆响,香得特别密集又特别繁复。而整个南方,十月前后花开惨淡,桂花能够专挑众花零落的时间节点开,也不能不说是纯女人式的心机
朋友圈里有人收集着桂花,金黄、橙光、浅黄……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桂花,细细的握在手里像一把流沙,在秋光里风干,做成酒酿,待到风雪堵门,端出一碗桂花酿,就着红泥小火炉,看时光流淌,将心事深深藏在季节深处。
而我对桂花的深刻记忆,是那一年,参加工作没多久,跟随老庭长到一处深山里调查一起兄弟间的借贷纠纷,钱不多,亲兄弟,赌得不过是一口气而已。事不大,但积怨颇深,法庭上纷纷赌咒发誓,剩下的老母夹在两兄弟间左右为难。老庭长先后三次协调无果,这一次亲自到现场,细细分析,入情入理,花了一天时间,终于让两人放下隔阂,握手言和。老庭长后来给我说:“知道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协调这个案子吗?两兄弟如果不和好,老母亲就会面临无人照顾问津的境况。”从堂屋出来,天色已晚,满身疲惫的我突然发现院子里那株树龄超过四十年的丹桂,冠如华盖,正盛世花开,香飘十里。我不由得驻足,抬头看这满树的桂花,在这深山老林里如绝世美人。两兄弟的母亲拄着拐杖追出来,硬塞给饥肠辘辘的我两个包谷粑粑。往后这么些年,在这个行当里来来往往,对人性和社会的多面性与复杂性有着越深刻的体会,有时候一件小事,也许就是别人的一片天。
我深信,凡事有因果,有时候你以为已然忘却,但那些美好,仿佛暗夜里的一丝光,种下的因应该有与之匹配的果,没有出现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于我而言,桂花那样的好,只想等来年春天,回老家在院子里再种上几株 然后守着它开花结果。等满树挂上朵朵橙黄色的暖光,便可在树下温书,花香在空气里小炸弹一样,时不时爆破几粒。然后随时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
人这一生该有多少惊心时刻啊,可大部分都如碎屑微尘,都是握不住的流沙。还好有了桂花香给我抚慰,如同柔软妇人,吐纳声缓,身子香甜,让我甘愿在这秋天里搂着她,一起睡过这世道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