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逝者已矣
月色之下,迟曼正倚坐小院中间一座坟旁。但与自己想的完全不同,迟曼并不焦燥,甚或连一丝一毫此等神情都无。她只静静地坐着,手中抚着那管洞箫,凑在嘴边,欲吹不吹。月色撩人,长发飘飘,似已不是尘世中人。
程孤帆看得心驰神摇,半晌才回过神来,依邢戚舞吩咐破了九幽九转阵。迟曼见他回来,倒也不喜不怒,只淡淡地道,“程大哥,你回来了!”
程孤帆勉强挤出一笑,待说两句安慰的话,却还未开口,又听迟曼道,“邢捕头劝你不要再理此案了,是么?”
程孤帆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迟曼猜得虽不全对,但这句话却是不错。他沉吟片刻,便一五一十将邢戚舞所谈说出。
迟曼冷笑一声,“程大哥,你倒待人以诚,朝廷中事,毫不避我。但照你这么说,我爹和齐姑姑的仇就算了么?”
程孤帆连忙摇头,“不,不,我决无此意。只是我刚才已经说了,单凭账册不但未必搬得倒田成佩,而且朝局复杂,说不准引起大乱。”
迟曼小嘴微微一抿,并不说话,院中空气似一下凝固。她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院门旁。抬头望去,一轮明月只差一弯便已圆了。一阵朔风吹进来,登时便是霜降冰封之意。
程孤帆见迟曼站起来背对着他,便惴惴起来。望着她背影高挑,一头乌发如瀑般垂在背后微微抖动,程孤帆不由想起那一晚此庙中之旖旎情境,心下一热,身上也是一热。他双掌沁出汗来,不由将两只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过了良久,只见迟曼一头秀发已被风吹得散乱。程孤帆终于打定主意,鼓了鼓气,走到她身后,心中砰砰乱跳,迟疑着伸手替她拢了拢两鬓,左手揽过香肩,柔声道,“小……迟姑娘,我答应你,若三年之内,那田成佩还不死,我便豁出性命不要,也杀了他报仇……”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迟曼转过头来,竟是满面泪痕,显见方才心中交战,也是大起波澜。迟曼一双泪眼宛转,眼波流动得更令人心醉。
程孤帆心中一迷,却听迟曼道,“程大哥,我记得你说过令尊大人已经缠绵病榻多年了。”程孤帆乍听此言,摸不到头脑,顺口应道,“是啊!”
迟曼伸手拭了拭眼边溢出的泪水,又低下头去,似是在做决断。程孤帆不知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到底何意,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迟曼微微咬住下唇,抬头直盯着程孤帆。程孤帆一愣,见她眼中忽而柔情蜜意,忽而杀气隐现,更加捉摸不透她的用意。
迟曼忽地叹了一口气,“自我小时便没了娘,如今我爹也不在了,我……”程孤帆心中怜悯之情大生,突地想到,迟曼在十六里堡与衙门住所之外两次救自己性命。那晚罗淳带人偷袭,她又挡了数针。若无迟曼,自己早在鬼门关走了几遭了。这十余天之事若流光逝影在脑中一闪而过。
初见迟曼之时,她还是女扮男装,但掩不住英姿风流。今日见她满面泪水,娥眉宛转,面色泛红,又怜又爱,他已将邢戚舞所谈尽抛在脑后,一咬牙道,“迟姑娘,你助你报仇!”
迟曼听他一句话出口,眼中光芒一闪,满是感激之情,但不过片刻,她将目光移开,幽幽道,“程大哥,多谢你了!”
程孤帆听她语气,似并不高兴,又满怀心事。这种幽怨之情,又如何抵挡得住,他不禁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迟曼伏在他怀里,吹气如兰,几欲醉人。程孤帆虽知此时情势不妥,但仍不自禁冒出一个念头来,“若得如此长长久久,可胜过当什么总捕头。”他正满心旖旎之念,忽听迟曼道,“程大哥,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人肯为我报仇,我很欢喜!”
程孤帆见她忽喜忽嗔,言语古怪,不明其意,突觉怀中温软的身体一动,迟曼双手已绕过身去,扣住自己背心神道、大椎二穴。神道、大椎穴都是督脉大穴,一被制住,浑身酸麻,动弹不得。他大惊道,“迟姑娘,小曼,你……你”
迟曼横抱起他,走出小院,回到殿上,脱下长袍,垫在供桌上,才将他横放其上,便如那晚他为迟曼疗伤时一般不二。
她柔声道,“程大哥,你是好人,自从十六里堡外初次见你,便知你是条硬汉子。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怪你。”
程孤帆身不能动,但心下明白,口中能言,忙急道,“小曼,你放开我,凡事好商量。你要干什么?”
迟曼望了他片刻,又叹了口气,“这世上恶人太多,望你今后好生保重。”她一咬牙,从怀中掏出那个铜手镯,塞到他怀里,“这是我出生时戴在手上的,他日看到这个,便……便,唉,程大哥,你样样都好,只是心眼太实,这天地间哪里有什么正气!”
她不再说下去,又抽出洞箫,幽幽吹了起来,正是那曲“塞上长风”。这已是程孤帆第三次听这一曲,但此时听来,满是幽怨别情,催人泪下。
不知多久,箫音一划,程孤帆才回过神来,见迟曼已经不在屋中,只留下一缕余香。(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