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苏轼45岁,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
黄州是苏轼人生转折处。
在此之前,他年少成名,二十多岁前一直顺风顺水,高考作文被宋仁宗钦点最高分,老爹苏洵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弟弟苏辙和自己一样是文坛高才,前途一片光明。
可惜历史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苏轼入仕不久,父母接连去世,按古代“丁忧”习俗,苏轼两次中途离职回乡替父母守丧三年,两个三年之后返回工作岗位,当权的是新党领袖王安石。王安石和苏家天生不对付,早年王安石就看苏洵不顺眼,更看不上他教出的两个小崽子,对于苏轼最高分的高考作文,王安石甚至表示如果当年苏轼高考时自己就有今天这个权利,一定会让苏轼落第。
苏轼的诗文给自己招了祸。他写的一首田园诗暗搓搓讽刺王安石的青苗法,又在给皇帝的谢恩折子里阴阳天子,再加上和宋神宗的妹夫王诜关系密切,犯了士大夫结交皇亲国戚的忌讳。新党抓住这些问题抓了苏轼,又想通过他打掉旧党灵魂人物司马光,于是抓住苏轼写给司马光的一首诗做文章。
当时的新党领袖是王安石,苏轼反对新党政见,和王安石水火不相容,和司马光自然关系不错,彼时的司马光已经是个老年人,不再热爱砸缸,因为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他在朝里举步维艰,索性办了内退,回家编写《资治通鉴》,两耳不闻窗外事。
苏轼给司马光的诗里说,你别在家里独乐乐了,老百姓都盼着你出来理事呢。这种话怎么能乱说,意思是现在理事的人不靠谱呗?苏轼在供状里这样交代:“我在诗里说,天下人都盼着司马光出来执政,这是在讽刺现任的执政者不称职。”
苏轼下狱,被关了一百多天。这一百多天肯定是他一生中最绝望的时期,他战战兢兢,深感朝不保夕,多次想到死亡。在狱中他写给苏辙的诗里,有千古名句“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在第二首里又说“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已经在和苏辙交代把自己埋哪了。
感谢老天,神宗时期的新旧党势力犬牙交错,新党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审案定案的大理寺等机构主理人也都是文人,对身陷文字狱的文坛大神苏轼有相当多的同情,又在定罪期间赶上宋仁宗皇后去世的天下大赦,审案机构给苏轼最后的判决意见是:虽然有罪,但遇大赦,可官复原职,不必罚钱,也不必挨板子。
出狱时,苏轼心情大好,一扫颓态,挥笔写下“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牢狱之灾就让他过去吧!官场上的得失哪能说得清楚呢?
但是宋神宗气不过,最终给苏轼判了个“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团练副使就是个没有任何职权、甚至连工资都不发的闲职,本州安置意思是不能离开黄州本地。没工资、没活干又不让走,基本属于流放了。
这首《定风波》就写于苏轼到黄州的第三年春天。
后世文学界公认,黄州是苏轼的创作高峰。诚然,苏轼最著名的三咏赤壁(《赤壁赋》、《后赤壁赋》、《赤壁怀古·大江东去》)都写于黄州,当然还有这首《定风波》。
45岁的苏轼,人到中年,经过大起大落,历劫生死关头,终成那个我们最熟悉的苏轼的模样。
他开荒黄州东面的山坡,种地养家,“东坡”这个号就是这么来的。
他发现“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于是洗手下厨,发明了东坡肉。
他和朋友在山中闲逛,于沙湖道中遇雨,没人带伞,大家都淋得很狼狈,他却觉得无所谓,乐悠悠且吟且行,天晴后心情大好,写下《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不要在意雨打在树林叶子上的声音,都是干扰心境的杂音而已,就这么边吟诵边走着,岂不美哉?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竹拐杖,芒草鞋,轻快胜似骑马,有啥可怕的?
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蓑烟雨任平生。即使这首词定格在这句,也能成为传颂千古的名篇,这份通透豁达,已经秒杀多少人。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宝钗讲的《寄生草》戏曲文:“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化用得就是苏轼这句“一蓑烟雨任平生”,把个潇洒出尘、来去无牵挂的行僧写得跃然纸上,落成全曲最后一句,已成经典。
但,那是苏东坡啊,对于他来说,一蓑烟雨任平生只是上阙词眼,他的胸怀中,还有真正的点睛之笔。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春风吹醒了酒,有点冷,却看到前面山头上迎面而来雨过天晴后的阳光。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就像在狱中度过一百多天、写下“是处青山可埋骨”的苏轼,最终迎来出狱的好消息,在山道的雨里走了一路、淋湿全身的苏轼,最终也迎来了属于他的那一抹山头斜照的阳光。
哪有那么多的困苦,哪有那么多的绝境,苦在人心心自困,境由心生心不绝。
于是这样一位苏轼,从眉山走出,骑马客京华,登顶过科举之巅,复又自顶峰跌落,一路风风雨雨,历经生死关头,最终到了黄州。可是他依然一路吟啸且徐行,烟雨任平生,一抹山头斜照,就能让他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林夕曾说,他生平最爱的词就是苏轼的这首《定风波》,独因这句“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想,大约是因为夕爷笃信佛教,这句“也无风雨也无晴”最好的注释,该是六祖慧能的那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自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因为经历过风雨之后的心早已通透,既已毫无挂碍,何处又惹尘埃。
心中已无风雨,又何来晴雨之说?
少年轻狂,仗剑走天涯,何妨吟啸且徐行。
人生之路,道阻且长,踏着荆棘,却不觉痛苦,道一声“一蓑烟雨任平生”。
而炼就豁达通透者:
不必祝我万事顺遂,
不必予我高枕无忧,
且祝我独行八百仗天堑
闲庭信步;
且祝我穿越万千荆棘沟壑丛中
意态悠然;
且祝我一川风雨,萧瑟满身,
再回首,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