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懒橘子
我是一个大骗子!豪不夸张地说。
两个月以前,我的妈妈还在大街上溜溜哒哒,吃吃饭转转街,逛逛超市,买买特价菜,晒晒太阳,两个月后,她躺在了地下,长眠于地下。
倘若她地下有知,应该是怎么想都想不到,怎么想都想不通的吧。
然鹅,我的妈妈死了,这是事实。
1.
妈妈感觉不舒服是因为胃,胃偶尔会疼,很快就过去的那种。这样两三次之后,爸给我打电话,于是我带妈妈去医院检查。
医院就是一个大忽悠。
医生说是胃炎,开了药,吃了一段时间没有效果,又妈妈嘴巴下面长了痘,怎样整治都不下去,为了这个痘,我们再次去医院,并且这次准备好好做个全面检查。
于是,问题来了。
妈妈被疑视胰腺有问题。
再次做增强CT,90%确诊为胰腺癌。
直到现在,我都不愿让这个词堂而皇之地公开亮相。
我的潜意识,觉得这样的词怎么可以和我的妈妈联系在一起?
她那么善良,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这个世界怎么可以给她一个这样的病?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然鹅,这世界就是给了她这样一个玩笑。
正好印证了这世界本就是无情加薄情的世界。这世界并不是我们一厢情愿愿意相信好人一生平安的世界。
好人一生平安其实是一个大讽刺和大无奈。好人无法得到她应享有的好报,好人因为其好才更受磨难。
这样的消息,让人震惊加悲痛!!
怎样治?怎样保护妈妈的生命,成为关键中之大关键!
县医院不能保证,就去省城,去西安。
妈妈对自己的病并不知情,以为只是和往日一样的一般保养。
毕竟,我的妈妈那样健康,又跑又跳,干啥不可以呢?
我开始了自己的首次行骗。
我骗妈妈说:
我们去西安,西安条件好,你的血糖有点高,去西安可以用更好的方法来控制血糖,血糖好了,啥问题都解决了。
妈妈很愉快就答应了。
可怜我的妈妈,她这么信任我,可是我,却在把她带向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
2.
来到西安,托了很多关系,我们第一时间住进了省人民医院。
从进医院大门那刻开始,医生都是在做手术之前的各项准备,各式检查轮番上场。
妈妈穿上了医院发给的病号服。
看着自己一身条纹样的衣服,妈妈这样对我说:
我在街上走,碰见人家正在搞什么活动,在发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也领了一套,你看,我现在穿着的就是。
我的妈妈,时空不分,如此天真,人畜无害,病魔何以还要加害她?
检查一项项在做,我的心也一点点陷入纠结和踌躇不定中。
那几日,我睡不着,我吃不下,我多方打听,多方研究,多方打探,我的心犹如掉进煎锅!
这个手术,做还是不做?
我是知道的,我的公公,那么强健,得了肺癌,做完手术,整个人便似换了一个,羸弱且瘦得不像一个人,走路吃饭在别人照顾下才能完成。且做完手术,他一年不到就去世了,和他一个病症的人没有做手术却活了三年!
医生就是大忽悠!
听医生的,你的小命就快了。
以前我一直以为,所谓医闹,就是刁民在为难医生,为难这些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就是刁民作怪!
现在我才真切明白,可怜我们这些最底层的中国民众,大一统中国体制下培养的良民顺臣,哪里有那么大的胆量来挑战权威?
所谓医闹,所谓医患,都是被这些披着医术权威的医生蔑视和无视下一个个最无助的生命做出的最无奈悲凉的呐喊!
可恨的是,这样的呐喊被社会冠以刁民闹事!
医生来了,给我们兄妹几个做了全面的技术分析,得出最终结论:
这个病唯有做手术,唯有做手术才能救中国,救我妈!
技术层面可以!
可是,可是,你们考虑人的层面了吗?考虑手术风险了吗?考虑手术后人的恢复问题了吗?
考虑一个77岁的老人,她的身体可以承重这样一个大的创伤了吗?考虑她日后以医院为家,整日躺在病床上不能吃不能喝这样的生活质量了吗?
白衣天使?你是和她有仇才会这样让她日日躺在病床上度日如年的吧。
我纠结难受,更大的心理压力来自这里:
我的老妈有老年痴呆,对自己的状况完全不知,她正天真地以为自己参加了一个什么有趣的活动,领了衣服,接下来要和大家一起做游戏什么的。
她哪里会想到等待她的会是一个医学界最高等级,长达9个小时的大手术。她挺得过挺不过这个手术都是问题。
她要是清楚,要是明白,她会愿意做这个手术?
同意手术,这个结果是不是对妈妈最好的结果,是不是妈妈最想要的结果?
妈妈不清楚,我们是在替妈做这个决定。
一定不能操之过急。 一定要对妈妈本人最好。一定要从妈妈本人出发考虑,而不是其他!
我的万般纠结抵不过我的大哥三哥以及老爹都同意手术。
最终,我被他们说服。
现在的我,多么后悔,为什么不坚持?为什么不力争到底?
哥哥的这句话彻底说通了我:
这个手术是妈妈唯一的机会,如果说手术后可以多存活一段时间,而且摘除病灶,人就不会太痛,减少了妈妈的疼痛,那我们为什么不做?
是啊,这是多么好的愿景!能够存活,而且人不疼痛!这是多么好的结果。
我想的可能太过悲观了,或许我的妈妈手术后会渐渐康健, 会慢慢恢复,会一天天回到从前, 回到病发之前的模样。
即便不会恢复到以前的身体状况,也应该是比这样放任下去好。
这些想法占了上风,彻底把我内心考虑到的诸多可能或者有大概率出现的不好赶跑了,我一心想到机会,想到恢复, 况且医生的意思, 就是机会很大!
3.
我同意了手术,守护妈妈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我这样轻易放弃。
前一天晚上10点开始禁食,早上7点半,妈妈被插上胃管。
我又一次开始行骗:
妈,你别担心,一个小手术。你不是胃疼吗?胃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囊肿,做手术去掉它就好了,以后你的胃就不疼了。
不要怕,小手术,半小时就完了。
我的骗术千疮百孔,极不高明,连我自己听着都是前言不搭后语。可是,我的妈妈对我是如此信赖,她完全信任我。
她点点头,对我笑着:
不怕,有啥怕的,以前我也做过胆结石手术,那手术还一个多小时呢。
想到此,我悲愤地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
恨自己为什么要骗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将这个手术降到半个小时?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恨自己怎么可以将如此信赖我的妈妈置于这样一个危险的境地!
我是多么不孝,多么不该!我可怜的妈!!
早上8点,妈妈被推进手术室,我多方周旋坚持甚至是有点无赖,手术室的医生最终允许我陪在等待手术的妈妈身边,在大厅等待。
妈妈看看周围一个个或坐或躺准备手术的人,看看身边陪着她的我,微微笑着,和我说着这样那样的话。
她是真的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手术的,而我此时,也在祈祷,这个手术能救我妈妈于水火。
8点半,妈妈被推进12号手术房,下午5点半,妈妈的手术结束。
妈妈在手术床上躺了9个小时,我在外面大厅哭了9个小时。
我担心,我害怕,我心疼,我心痛!
我的妈妈被手术刀拉开腹部,我的妈妈被手术刀割下胃!我的妈妈被手术刀切掉胰腺!我的妈妈被手术刀割掉脾脏!
医生拿着那样一块连血带肉比两个手掌还要大出很多滴着血的红艳艳的肉出来,不带任何表情:
这是刚才切除的!
妈妈腹部的伤口有10厘米之多。缝合进行了两层甚者三层。
医生不会告诉我们太多,我们可选择的也没有太多。
妈妈躺在手术床上,是待宰羔羊,我们守在手术室外,又何尝不是?
本来说好的是打眼,三个小孔做的手术,可是手术进行到一半,医生出来说,打眼不行,得开腹,不开腹做不了。
怎么办?那就不做了吗?妈妈已经全麻……?不做了吗?不做又会怎么样?
医生说不做不行,那就……继续做。
4.
从手术室出来,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妈妈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妈妈她渐渐清醒。
重症监护室是禁止家属陪护的。
不能说医院这项规定有问题,但是对于我的妈妈,这项规定却是有极大的问题和不妥。
我的妈妈患老年痴呆,时空不分,如果没有自己的家人在身边,她不会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她不明白自己的状况,更不敢将自己的诉求告诉陌生的护士。
这样的妈妈,这样刚做完大手术的妈妈,这要怎么恢复?
我找护士,我找护士长,我找主管医生,我找值班医生,我找科室主任,我发疯似地找这个又找那个,我和他们讲原因,讲道理,我说规定没有问题 ,但是不适用我妈。
我们陪护她,不是为了破坏规定,而是为了我妈妈的尽快恢复。
你们制定这项规定,出发点是为了病人考虑,现在这个病人有点特殊,这项规定对她只有坏的作用,所以,我们需要特殊对待。
没有人敢于担这个责任,敢于随便破坏这个死规定。纠缠了很久,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答应我,对于这样的医院,我很失望!
在医院,一切的规定难道不是为了患者考虑,难道不是为了患者更好的恢复?
这项规定下,妈妈别说康复,她老人家会很快发疯或者出现其他什么意外!
我愤怒。我准备将此事发到网上, 以医院的不作为!不担当,视患者生命如儿戏!
还好,最终科室主任同意了。
将家人陪护下在了医嘱里,我们终于可以有人轮换着陪在妈妈身边。
5.
重症监护室,妈妈身上插满管子,被各式仪器24小时不停监测。我以为这是手术刚做,到后面的时间, 妈妈会越来越好。
谁知道,重症监护室的日子,竟然是妈妈最后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手术后第二天,妈妈喝了点小米汤上面的米油;
手术后第三天,中午吃了我做的西红柿炒嫩豆腐,妈妈吃得很香甜。
手术后第三天,医生说什么都可以吃。我买了烧饼加菜,几天没吃馍馍了,妈妈一定很想吃。
妈妈真的吃得很香,可是没多久,妈妈吐了。
从没想到的一个问题随之来了。
妈妈渐渐没了胃口,不想吃。被我们连哄带骗吃下去一点,稍微不合适,妈妈就会吐。
原来原来这就是切掉胰腺,切掉胃,切掉脾脏后的结果!
前面这几天妈妈吃得香甜,只是以前的饮食习惯,是习惯的力量。
从此,我们和妈妈一直都在和怎样吃东西,怎样让身体正常接收营养较真和做抗争。
6.
妈妈的最终离世,是被这个病拖垮的,是病魔一点一点消耗完了她体内以前储存的那些能量。
我给妈妈在自己心里下过一个承诺: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可是,又一次,我失信了,我骗了那么信赖我的妈。
因为吃不上饭,因为手术后胃彻底瘫痪,为了获取营养,医生决定给妈妈下营养管。
病魔本身带来的病痛,我无法替妈妈承担,但是一切外来的可以去除的痛苦,我一定不会让妈妈承受。
这个营养管,我对医生再三叮嘱,我们做的是无痛的。
到了插营养管的时候,医生推妈妈进了病房,因为无痛那边有病人,要等几个小时。
我说那就等,可是医生,这医生也是我表弟,他说没事,要做的那个大夫和表弟也很熟,他说没事,上点麻药,和无痛是一样的,况且都是自己人,他会用心慢慢做,不会有任何痛苦的。
我听信了他和他的信誓旦旦!
可是,做到一半,我在病房外听到妈妈凄厉的叫喊!
那么隐忍那么将自己的痛苦小心翼翼藏起来怕我们看到伤心的妈妈,在大声呻吟!在大声叫喊!
这是什么没有痛苦?!这是什么和无痛一样?!
我打电话!我踢门!我发疯!我冲进去制止!
我看到妈妈满头大汗,头发湿透了。
妈妈看着我,我看着妈妈,我的心在滴血,恨不能撕了那两个!
妈妈受这个额外的飞来的痛苦,都是因为我!因为我骗了她!
我说了是无痛,是无痛,这就是所谓的无痛?!
我骗了她,是因为我错信了我的表弟。
我的表弟只是简单地以为妈妈和他是一样的身体体质,和他一样不会有任何不适。他完全忽略了她此时已经被病魔拖累虚弱到极点!
他本意不是欺骗,更不想伤害,可是结果,却是给妈妈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最终,我和妈妈等在病房,做了无痛。可是这种可怕的经历,应该是给妈妈留下了阴影,更可怕的是,以妈妈这种羸弱身躯,接受这场磨难, 等于又是消耗了很大的身体内已经储存不多的元气。
自那天起,妈妈躺在床上,随便动动,就是满身大汗!
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7.
妈妈对自己的现状始终抱着宽容,这是她给予守在自己身边的家人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爱和宽慰。
那样痛苦,她不抱怨,自始至终自己一个人静静躺着,默默忍受着。
我给她揉肚子,搓又酸又困又累的背,没搓两下,她就会说:
好了,不搓了,不揉了,歇一下,一直搓,你不累啊。
这是她的人生缩影:
哪怕怎样,都不愿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或者受一点点累。
我又能做什么呢?唯有给妈揉揉肚子搓搓背,让她有一点点舒服的假象。
能缓解一点妈妈的疼痛,我又怎么可能会累?
妈妈,我是那么愿意一直一直这样,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来报答你?我还能做什么?
即便是这个微小到不能的小孝心,老天也没有给我很长的时间,我做的时日又能有多少呢?
在省人民医院,你对我说,以前做胆结石手术,没觉得什么,这次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以前年轻,不觉得?
在西安家,我拥抱你 ,亲吻你,你摸摸我的头:
这娃,以后抱的日子多着呢。
在县医院,你颤巍巍坐在马桶上,双腿抖得如筛子,你说:
我咋成了这样的人了?
我咋成了废人了?
那一次,你又对我说:
老天咋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妈妈,面对你,我要怎样安慰你?我的心在滴血,可是我还是强装笑脸,我又开始骗你:
谁都会生病,生病了身体就虚,这很正常啊。慢慢我们就好了。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骗你,骗得我自己也坚信你会好, 你一定会好起来。
插了营养管,我给爸说:
我妈的营养现在有了保证,这下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我们帮她运动,让我妈身体更好地吸收,让她更好更快地恢复。
于是,我和爸在妈妈醒的时候,我们两人合力抱妈妈起来,让她靠在我身上在床上坐一会;如果可能, 我们总是掺着扶着抱着妈妈去卫生间,总是尽可能让妈妈多动。
听到我如此说,我能明显感觉爸爸他内心的振奋。我们都抱有期盼,抱着一点上天或许有的怜悯和垂怜。
可是,老天就是这样不长眼,一次次让人失望到透顶。
妈妈越来越没有力气, 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没有精神。最后,妈妈尿不出来,肚子鼓得像个球!
主治医生,我的表弟说,这是肾衰,以后慢慢会是心衰,人会越来越难受。
我要怎么做?老天!
我想让妈妈在,想让妈妈陪我。可是妈妈在一天, 就要受一天痛苦,就要受一天磨难。我怎么可以如此自私?
妈妈是积了德的人,最终妈妈脱离了这一切。
因为没有了一丝力气,因为一口似痰非痰的东西,妈妈一口气没上来,走了。
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她的离开,我还是不忍,不愿,不甘。
心痛由心疼妈妈到转而失去妈妈。
人世间,为什么会有如此让人心痛又无奈的事?
我该抱怨谁?我该记恨谁?我该把这笔账记在谁的名下?我该向谁讨回我的妈?
无奈悲凉无助满目凄凉……
唯一安慰的是,天堂里没有病痛!天堂里没有薄情!天堂里没有欺骗!
天堂里有奶奶,天堂里有爷爷,有爱着她的爸爸和妈妈!
生病前的那段时间,妈妈偶尔会时空错乱。 她总是会说,要回家去看妈妈,我的奶奶。说你奶奶一个人在家,我要去看她,去陪她。
现在,我满怀希望:
希望妈妈当时的愿望可以成真,希望妈妈在自己的那个时空中,可以如愿找到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希望我的妈妈和爷爷奶奶,一家三口,如妈妈小时候那般,没有痛没有愁,没有烦恼没有忧伤更没有病魔的缠绕,一家三口快快乐乐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